那只蜷缩过一次的脚趾,像投入死水潭的第一颗石子。涟漪微弱,却搅动了整个凝固的地狱。
复健室依旧冰冷,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每一次强行施加的关节活动,依旧伴随着腰椎深处那足以碾碎灵魂的剧痛和触电般的痉挛。嘶吼被更深的沉默替代,汗水浸透的床单换了又换,指甲在硬塑床沿抠出的凹痕越来越深。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角落里,艾米依旧苍白如纸,锁骨下缝合的伤口边缘带着顽固的红肿。她的身体因林海的每一次剧痛而本能地颤抖,泪水无声流淌。可她的眼睛,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不再仅仅是痛苦和恐惧的深渊。里面多了一种东西——一种近乎盲目的、滚烫的信念。每一次林海在非人的折磨中挺过去,哪怕只是多坚持了一秒,她眼中那火焰便跳动一下,亮得惊人。
林海的变化更深沉。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睛,在剧痛巅峰的麻木死寂之下,沉淀着一种被反复淬炼过的、冰冷到极致的意志。恨意,依旧是支撑他脊柱的钢梁,陈默、苏曼、肥膘、罗哈斯、何振邦…这些名字在每一次濒临崩溃时,化作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神经末梢,榨出最后一丝力气。
然而,在那冰冷恨意的缝隙里,悄然流淌着别的。是艾米死死回握他左手时,那不顾一切的力道传递来的微弱暖流。是她一遍遍嘶哑念着“陈默”时,那同仇敌忾的决绝共振。是她默默清理时,低垂眼睑下无法掩饰的巨大心痛…这些碎片,如同黑暗冻土下悄然蔓延的根系,汲取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养分。
当复健师再次强行扳动他僵硬的脚踝,那足以令人晕厥的剧痛海啸般袭来时,林海紧闭双眼,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金属摩擦的闷哼。汗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就在意识即将被剧痛彻底撕碎的边缘——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瞳孔越过复健师冰冷的肩膀,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的艾米!
她的身体正因他的痛苦而剧烈颤抖,双手死死交握在胸前,指节惨白。泪水在她惨白的脸上肆意奔流。但她的眼睛,那双盛满了泪水、盛满了巨大痛苦的眼睛,却如同最坚韧的锚链,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他的身上!那眼神里,没有退缩,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滚烫的…信任!一种相信他一定能扛过去的、纯粹的、不顾一切的信任!
**为了她眼中那该死的、滚烫的光!**
一股混杂着极致恨意和某种陌生洪流的蛮横力量,如同沉寂的火山在意志深处轰然爆发!不再是无声的咆哮,而是一股凝聚了所有残存意志的、无声的指令,狠狠撞向那冰冷死寂的右脚!
“呃啊——!!!”
伴随着压抑到变形的嘶吼!
奇迹,再次发生!
那只沉重如铁、麻木了无数日夜的右脚脚趾,在复健师手中,极其微弱地、却无比真实地——**再次蜷缩了一下!**
幅度更小,更艰难,却比第一次更加清晰!更加确定!
复健师的手猛地顿住!眼中不再是震惊,而是一种近乎敬畏的了然!他沉默地记录着,动作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郑重。
艾米的身体瞬间僵直!捂嘴的手无力滑落,瞳孔因极致的狂喜而放大!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脸上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像被巨大的幸福击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只蜷缩的脚趾,又猛地抬头看向林海,眼神里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阴霾的狂喜光芒!
林海瘫在冰冷的床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麻痹了他被剧痛撕扯的神经。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从那只蜷缩的脚趾,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抬起。
越过复健师。
越过刺眼的灯光。
最终,定格在艾米那张布满泪痕、却因巨大喜悦而焕发出惊人光彩的脸上。
她的眼睛亮如星辰,泪水不断滚落,却冲刷不掉里面那纯粹到极致的、为他而生的喜悦和…一种再也无法掩饰、无法否认的、滚烫的…爱。
胸腔里那块被仇恨冰封了太久的冻土,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在那微弱却真实的生机中,彻底…融化了。
冰冷的恨意沉淀下去,化为冰冷的基石。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滚烫、更加陌生的洪流——一股名为艾米·陈的洪流——汹涌地奔腾而出,席卷了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他反手,用那只还能勉强动弹的左手,极其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要将她骨头捏碎的力道,死死地回握住了艾米冰冷颤抖的手!
力道之大,让艾米痛得闷哼一声,但她眼中的狂喜却更加炽烈!她不仅没有退缩,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回握!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揉进对方的骨血里!
没有言语。
不需要言语。
紧握的双手。
无声滑落的泪水。
还有那只蜷缩了一次、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此刻又归于沉寂的脚趾。
在这冰冷绝望的复健地狱里,两颗被仇恨和命运反复蹂躏、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以最惨烈、也最滚烫的方式,终于…**彻底交融!**
……
时间在剧痛、汗水、微弱的希望和无声的相守中缓慢爬行。如同最严苛的工匠,用痛苦和意志反复锻打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和两颗融合的灵魂。
林海依旧无法行走。每一次复健依旧是凌迟。但那只蜷缩的脚趾,像一盏微弱的信号灯,点亮了无边的黑暗。他开始能感知到小腿肌肉细微的、针刺般的抽搐。右腿膝盖在复健师强行屈曲时,那撕裂般的剧痛下,隐隐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自己的、对抗痉挛的意念驱动。
艾米锁骨下的伤口,在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持续的虚弱下,愈合得缓慢而顽固。边缘的红肿终于开始消退,留下一道深粉色的、如同蜈蚣般的疤痕,永远地趴在那深红色的月牙胎记旁边,像一个血色的烙印,一个无声的契约。
他们很少交谈。剧痛耗尽了言语的力气。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的陪伴。艾米守在角落,目光如同永不熄灭的灯塔。林海在剧痛的间隙,眼神会掠过她苍白却固执的脸,掠过那道缝合的伤疤,眼底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暗流——恨意沉淀的冰冷,被守护的牵绊,同生共死的誓言,还有那无法言喻、却日益汹涌的…滚烫的熔岩。
直到那一天。
何振邦再次出现在病房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考究的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嘴角挂着万年不变的、职业化的微笑。只是这一次,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阴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林先生,艾米小姐。”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像淬了冰,“看来恢复得…颇有进展?”
他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探针,快速扫过林海依靠在床头、下半身盖着薄毯的身体,扫过他眼中那沉淀下去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机,最后落在艾米锁骨下那道粉色的疤痕上,镜片后的目光骤然锐利。
林海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冷冷地回视着他。艾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双手交握在身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何振邦似乎毫不在意这无声的敌意。他踱步到窗边,背对着两人,望着窗外庄园被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机的绿地。
“先生让我来,是传达一个…不太愉快的消息。”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遗憾,“关于那张图…或者说,那两张图。”
林海的心脏猛地一沉!艾米的身体瞬间绷紧!
“先生花了很大力气,”何振邦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毒蛇,死死锁住林海和艾米,“试图复原、解读那两张残图。上面的航线、岛屿标记…都很清晰。但…”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嘴角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似乎缺了点什么关键的东西?无论怎么拼接,都像是…少了开启宝藏的最后一把钥匙?”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刺向艾米锁骨下那道粉色的疤痕!
“先生很不高兴。”何振邦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他觉得,有人…似乎不太老实。或者说,有人…私藏了不该藏的东西。”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而来!
艾米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捂住锁骨下的位置,仿佛何振邦的目光能穿透皮肉,剜出那块被缝进去的皮纸!
林海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极地寒冰!右臂那道狰狞的旧伤疤仿佛在隐隐作痛。他放在被子下的左手,缓缓攥紧,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罗哈斯…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点价值!他知道了!他知道关键不在图本身!
“先生说了,”何振邦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冷酷,“东西,交出来。看在林先生往日‘功劳’的份上,既往不咎。庄园的大门,依旧为你们敞开,提供最好的医疗和…庇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海盖着毯子的下半身,带着一丝轻蔑的施舍,“毕竟,两个废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否则…”何振邦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先生最近心情不太好。陈默那边…似乎也嗅到了什么风声。一个失去了女儿、又可能即将失去‘宝藏’的疯子…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也许…会很想找他的‘乖女儿’好好聊聊?”
赤裸裸的威胁!利用陈默!逼迫艾米!
艾米的身体猛地一颤,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陈默!那个逼死她母亲、派人追杀她的恶魔!何振邦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不…不要…”她发出细若蚊蚋的、绝望的呜咽,身体摇摇欲坠。
“滚。”
一个嘶哑、低沉、却如同从九幽地狱刮出的寒风般的声音,骤然响起!
林海抬起了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所有的复杂情绪——恨意、牵绊、剧痛、那滚烫的熔岩——在何振邦的威胁下,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凝固的杀意所取代!那杀意如此纯粹,如此沉重,让久经沙场的何振邦都感到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脊背!
“告诉罗哈斯,”林海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图,是我的。钥匙,也是我的。想要?让他自己来拿!”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视线,那冰冷的、如同实质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艾米捂着锁骨的手上,又缓缓抬起,迎上她惊恐绝望的眼睛。
“至于她…”林海的声音停顿了一秒,那冰冷的目光深处,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如同钢铁般的决绝所覆盖,“她的命,是我的。谁想动她…”
他猛地转回头,那双燃烧着地狱火焰的眼睛死死盯在何振邦脸上,一字一句,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
“先踏过我的尸体!”
轰——!
一股无形的冲击波在病房里炸开!艾米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海那如同磐石般、为她挡下所有威胁的背影!巨大的震惊瞬间压倒了恐惧!泪水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绝望的咸涩,而是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洪流!
何振邦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林海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决绝,让他明白,威逼利诱,到此为止。这条被他们视为废物的疯狗,不仅没有屈服,反而在炼狱中淬炼出了更加致命的獠牙!
“很好。”何振邦推了推眼镜,声音恢复了平淡无波的冷漠,但那冷漠下,是汹涌的暗流。“话,我会带到。希望林先生…和艾米小姐,好自为之。”
他深深地、充满警告地看了两人一眼,尤其是林海那双燃烧着地狱火焰的眼睛,然后转身,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病房。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合拢,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冰冷的杀机。
病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艾米依旧僵在原地,身体因为后怕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着。她看着林海挺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守护着她的背影,泪水无声地滑落。
林海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腰椎的剧痛,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目光落在艾米惨白、沾满泪水的脸上,那双燃烧着地狱火焰的眼睛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暗流——冰冷未褪,却混杂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滚烫的痛惜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
“怕吗?”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柔和?
艾米猛地摇头!泪水飞溅!她上前一步,不顾一切地扑到床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林海那只冰冷的左手!她的手依旧颤抖,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力量!
“不怕!”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生命在宣誓!“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要死…一起死!”
林海看着眼前这张布满泪痕、却写满了不顾一切决绝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团为他而燃烧、足以焚尽所有恐惧的火焰。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杀意和滚烫的熔岩,在这一刻,终于彻底交融、沸腾!
他反手,用那只冰冷的手,更用力地回握住她颤抖却坚定的手。
没有言语。
目光交汇。
恨与爱,仇与恩,冰冷的杀意与滚烫的守护,绝望的深渊与微弱的生机…所有极致对立的元素,在巨大的危机面前,被强行熔铸成一柄指向复仇深渊的、名为“同归”的利刃。
林海的目光越过艾米泪眼朦胧的脸,投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和铁丝网圈禁的、虚假的天空。眼底深处,那冰冷燃烧的火焰旁,终于清晰地映出了那个名字——陈默。
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地狱的号角,带着一种宣告宿命般的冰冷与决绝:
“该…去找他了。”
艾米猛地一震!抓着他的手瞬间收紧!眼中燃烧的火焰骤然爆发出更加惊人的光芒!那是同仇敌忾的决绝!是玉石俱焚的疯狂!
“嗯!”她用力点头,泪水滚落,声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还有半张图…在他手里!”
复仇的齿轮,在血与泪的浇铸下,在绝望与爱意的熔炉中,终于…**发出了指向最终猎物的、冰冷而沉重的…第一声啮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