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带着独有的腥气灌入鼻腔,那是一种混合了淤泥、腐草和陈年铁锈的浓重气味。我叫陈沉,在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河边出生长大,呼吸间都带着河水的味道。我们陈家世代都是捞尸人,到了我这一代,却差点断了传承。
爷爷陈老河是方圆百里最后一位老派的捞尸人,他的手粗粝得像老树皮,指节因常年握篙而严重变形,手背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白色疤痕——那是河水、绳索和说不清的东西留下的印记。他总在醉酒后,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我,喷着劣质烧刀子的气息说:“崽啊,这行当损阴德,折阳寿…可它不能绝。绝了,河里的东西压不住,要出大祸事的…”
我怕这条河。我怕的不是它汛期时吞没一切的咆哮,而是它平日里死寂沉沉的墨绿水面,底下不知埋藏着多少秘密和亡魂。我更怕爷爷讲述的那些代代相传、用鲜血教训换来的铁律:
“午时前阳气盛,必须收工上岸;雷雨天气,龙王爷发怒,绝不能下水;身上不佩祖师爷传下来的避邪符,靠近水边就是找死!”
“捞尸绳非得是浸过三年黑狗血、晒足七百个烈日的陈年老麻绳,寻常绳子镇不住怨气。”
而最重要、爷爷反复强调得最多的一条是:“尸体出水,务必立刻让它背朝下!脸绝不能朝上!背朝下,怨气沉河,还能送它往生;脸朝上,怨气冲天,它就认得你的脸,会缠上你,缠上你全家,不死不休!”
我拼了命读书,一心想远离这条河,远离这种与死亡为伴的营生。直到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所有的努力都在爷爷青黑的面色和不容置疑的力道下化为乌有。
那晚黑得邪性,月亮星星都被浓厚的乌云吞没了,风刮在脸上,又冷又急,带着一股子水腥味儿。爷爷没喝酒,眼神却比任何一次醉酒后都要吓人,他一把攥住我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嘶哑:“跟我走!今日这具,必须你亲手捞!这是债!是命!”
我被半拖半拽地拉到河边。我们家那条老旧斑驳的木船在墨汁般的河水里不安地起伏,像口等着喂食的棺材。
“爷!我不去!”我两腿发软,拼命想往后缩。
爷爷根本不理会,将一件沉甸甸、浸满桐油和血腥味的硬皮罩衣扔给我,那气味冲得我一阵反胃。他自己利落地套上另一件,又将一捆暗沉冰凉、纹路粗糙的老麻绳塞进我手里。那绳子入手阴冷刺骨,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
船篙一点,破船吱呀作响地滑入深水区。河心黑得令人心悸,只有船头那盏嘎斯灯,吐着一小团昏黄跳动的光晕,勉强照亮船头一小片翻滚的黑水。水声哗哗,底下却像有无数细碎模糊的窃窃私语。
爷爷立在船头,身形稳如山岳。他闭目凝神,嘴里飞快地念诵着语调古怪拗口的咒诀,猛地将一大把画了朱砂符的纸钱撒入河中。纸钱并未随波漂远,而是打着旋,迅速沉底,像是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急切地拖了下去。
蓦地,他眼睛睁开,精光爆射,干枯的手指猛地指向左前方一处微微打旋的水面:“来了!在那!下钩!稳着点,心要静!”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骤停——那片河水下,隐约有一团极不自然的浓重黑影。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冰冷沉重的钩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