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格律诗公司内部微妙的权力结构调整和战略方向,如同水下的暗流,悄然涌动却尚未掀起表面的波澜。而在古城的另一个角落,肖亚文已经迅速行动起来,将她冷静理性的律师思维,投入到了对王庙村生产模式的深度剖析和证据固化之中。

她没有选择坐在律所里凭空构架辩护词。在她看来,再完美的逻辑也需要坚实的事实基底。第二天一早,她便再次驱车前往王庙村,这一次,她没有叫上刘冰。她需要更独立、更客观地观察和记录,不受任何预设观点的影响。

王庙村似乎已经从最初的退股风波和老板被抓(指冯世杰、叶晓明等人的退出和公司账户冻结带来的恐慌)中稍稍恢复了一些生气。农户院子里传出的打磨声和调试音响的微弱乐声,比上次来时似乎多了几分坚定。或许是因为刘冰的接手和欧阳雪并未放弃的传言,给了他们一丝继续下去的希望。

肖亚文的到来,引起了小小的骚动。村民们对这个气质干练、问话条理清晰的女律师既好奇又有些敬畏。在冯世杰(他虽然退股,但出于憨厚和一丝残留的责任感,依旧在村里帮忙协调)的引见下,肖亚文开始了更加系统、更具针对性的走访。

她不再仅仅询问合作模式,而是深入到每一个细节:

“李大哥,这份加工合同是公司统一发的,还是你们自己写的?”

“张大嫂,这批单元的采购单据能给我看看吗?对,就是这张,上面的签字是您本人签的,还是公司派人来签收时统一签的?”

“赵师傅,如果这批活儿做坏了,材料损失是算您的,还是算公司的?有没有白纸黑字写清楚?”

“王村长,村里对这些来料加工户,有没有收取任何管理费或者提供什么公共设施支持?账目能看一下吗?”

她的问题细致入微,目光锐利,不放过任何可能成为法庭上证据的蛛丝马迹。她甚至带着相机,对农户的生产环境、自备的工具、堆放的原材料、墙上可能贴着的质量要求便签都进行了拍照存档。

冯世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专业劲儿,心中那点因为退股而产生的羞愧和失落,渐渐被一种莫名的信服感所取代。他隐约觉得,这个女律师,或许真的能帮公司趟过这道难关。

在一户农家院里,肖亚文遇到了一位正在手工绕制变压器线圈的老匠人。老人手法娴熟,眼神专注,对身边的高档律师似乎毫不在意。

肖亚文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问旁边的家属:“老人家做这个,公司有规定工时吗?还是他自己安排时间?”

家属回答:“没规定,俺爹啥时候有空啥时候做,做好了一批就送过去验货,合格了就按件算钱。”

肖亚文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下:“生产者完全自主安排工作时间,无考勤,无工时要求,报酬纯粹基于验收合格的件数。”

她又指着角落里一堆略显陈旧的工具问:“这些工具是公司配的吗?”

家属笑了:“哪能呢,都是俺爹自己攒钱买的,或者以前厂子里淘汰下来的老伙计,用顺手了。”

肖亚文再次记录:“主要生产工具为生产者自备,公司未提供大型专用设备或生产场所。”

这些看似平凡的细节,在她眼中都如同拼图的一块,正在逐渐拼凑出一幅与传统雇佣模式截然不同的画面——一个高度分散、自负盈亏、基于订单和验收的协作体系。

中午,她在村里的小饭馆简单吃了点东西,边吃边翻阅着上午的记录,大脑飞速运转,梳理着逻辑链。

下午,她重点走访了几家为格律诗提供箱体打磨和初步组装的农户。在这里,她发现了更有力的证据。其中一户,男主人甚至拿出了一份他与另外三户村民合伙购买一台二手打磨机的协议。

“这机器贵,一家买不起,我们就四家合伙买,谁家用谁出电费和小额折旧费。”男人憨厚地解释。

肖亚文眼睛一亮,立刻让冯世杰找来了其他几户合伙人,详细询问了这台机器的出资比例、使用规则和费用分摊方式,并让他们在事先准备好的谈话记录上签字按手印。

这完美地证明了,即使在某些需要稍大工具的环节,资本投入也是由农户自发联合完成,与格律诗公司无关。公司的角色,彻底被剥离到品牌、设计、标准制定、市场销售和最终验收环节。

一天的走访结束,肖亚文带着满满一背包的笔记、复印件、照片和谈话记录,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

冯世杰送她到村口,搓着手,有些忐忑地问:“肖律师,您看……咱们这情况,官司有希望吗?”

肖亚文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朴实而焦虑的汉子,以及周围几家农户探询的目光,她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了一丝这一天来罕见的、却是极其肯定的笑容。

“冯经理,各位老乡,”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我不敢说百分之百,但从法律角度看,我们找到了非常有力的抗辩理由。乐圣公司用传统工厂的成本模型来指控我们,是犯了根本性的错误。王庙村的模式,是另一种生存和发展的智慧。只要证据充分,庭审时逻辑清晰,我们赢面很大。”

她没有把话说满,但那种基于专业判断的自信,极大地感染了冯世杰和周围的村民。

“太好了!谢谢您!肖律师!”冯世杰激动得脸都红了,连连道谢。

“不用谢我,是你们自己的模式经得起考验。”肖亚文摇摇头,语气真诚,“你们要做的,就是稳住心态,保证质量,继续生产。剩下的事,交给我和刘先生。”

坐回车里,肖亚文没有立刻发动。她看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王庙村,夕阳给村庄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她脑海中回响着刘冰那天在院子里说的话,回想着他提出邀请自己出任CEO时的眼神。

或许,那个男人看似疯狂的赌博背后,真的藏着一种对事物本质的直觉性洞察?

这个念头让她对刘冰的评价,再次悄然提升了一个等级。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刘冰的电话。

“刘先生,我刚从王庙村出来。收获非常大,证据链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完整和有力。”她的语气带着工作顺利推进的愉悦。

电话那头的刘冰似乎并不意外,笑道:“太好了!我就知道肖律师出马,一个顶俩!接下来就看您的了,需要我这边怎么配合,尽管吩咐。”

“需要你尽快把公司现有的所有合同范本、与王庙村的账目往来明细、以及公司关于质量验收标准的正式文件整理给我,越详细越好。”肖亚文也不客气,直接提出要求。

“没问题!我明天……不,今晚就整理出来,发到你邮箱!”刘冰答应得极其爽快。

“好。”肖亚文顿了顿,忽然问了一句,“刘先生,你好像……对找到这些证据一点都不意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刘冰带着笑意的声音:“因为我相信丁哥的设计,也相信王庙村老乡们的实在。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对吧,肖律师?”

肖亚文握着手机,看着窗外沉落的夕阳,也微微笑了起来。

“对,真的假不了。”

她挂断电话,发动汽车,驶向古城。

车窗外,华灯初上,夜幕即将降临。

但肖亚文的心中,却一片亮堂。

案件的轮廓已经清晰,前方的道路,似乎也不再那么迷茫。

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源于那个一夜之间仿佛脱胎换骨的刘冰。

她忽然有些期待,期待官司的开庭,也期待看看,刘冰还能给她,给格律诗,带来什么样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