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砚舟大婚那日的喧嚣,终究还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荡尽,水面复归死寂。林籼籼在摇光苑的窗前枯坐了一整日,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喜庆声浪一阵阵涌来,又一阵阵退去。她仿佛一尊木偶,被无形的丝线固定在窗前,亲眼目睹了那顶猩红夺目的花轿如何被众人簇拥着,堂而皇之地抬进了她曾无数次魂牵梦萦、如今却再与她无关的靖国公府侧门。

心头那股属于原主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窒息感,如同沉船的锚链,一次次将她拖拽向记忆的冰冷深渊。那绝望的、呕心沥血的画面在眼前反复闪回,提醒着这具身体承载过怎样毁灭性的情感。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瓷。

“林籼籼,”她对着铜镜中那张苍白却难掩丽质的脸,一字一顿,声音在寂静中带着微颤,却又异常清晰,“他娶谁,与你何干?你活你的,活得像个人!”

镜中人眼里的茫然与痛楚,如同薄冰覆盖下的暗流,被这掷地有声的诘问狠狠凿开一道缝隙。一丝属于现代灵魂的锐利与决绝,正艰难地破土而出。那沉甸甸压在心口的、名为“寒砚舟”的巨石,似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她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暮春草木气息的空气,这空气里没有血腥味,只有属于摇光苑独有的、略显陈旧的木料和尘土的气息。

活着,仅仅是喘气吗?不,她林籼籼(无论前世今生)要的,是扬眉吐气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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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光苑的日子,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表面的涟漪平息后,只剩下更深的沉寂。林籼籼成了这偌大府邸里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一个“病弱”的符号。府中下人的目光,或带着怜悯,或藏着不易察觉的轻慢,偶尔飘过她紧闭的院门。她安之若素,只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悄然积蓄力量。

心,已如古井。那场撕心裂肺的死亡与重生,彻底涤荡了原主残存的情丝。寒砚舟?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罢了。她的目光穿透摇光苑略显陈旧的窗棂,投向更远的、属于这个陌生时代的天际线。她要在这个世界,刻下属于“林籼籼”的印记,无关情爱,只为自己。

机会,并非凭空而来,它更青睐有准备且敢于伸手的人。当长公主府春日花宴的请柬,被管事嬷嬷例行公事般递到摇光苑时,整个小院都弥漫着一种近乎滑稽的沉默。那管事嬷嬷姓周,脸盘圆润,嘴角习惯性向下撇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敷衍:“籼籼小姐,长公主府的花宴帖子。您身子弱,夫人说了,若是不便……”

“去。”林籼籼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那敷衍的屏障。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周嬷嬷眼底的错愕,“替我谢过母亲体恤。长公主垂怜,我岂敢不识抬举?烦请嬷嬷回禀母亲,籼籼定会准时赴宴。”

周嬷嬷脸上的肌肉明显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久病不出、几乎被遗忘的庶出小姐会如此干脆地应下。她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推脱或劝诫的话,但最终在那双沉静得近乎锐利的目光下咽了回去,只干巴巴地应了声:“……是,老奴这就去回禀夫人。”她捏着那张薄薄的请柬,脚步略显仓促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侍女云岫忧心忡忡地关上门,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您身子才刚好些,长公主府那样的地方……人多眼杂,万一……” 她没说完,但林籼籼明白她的担忧。原主留给世人的印象,除了对寒砚舟的痴缠,便是怯懦与寡言。

林籼籼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把桃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垂落的长发。铜镜映出她清晰的面容,眉宇间是云岫从未见过的笃定。“云岫,人若总躲在壳里,只会发霉生苔。以前……”她顿了顿,镜中人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对过往的疏离,“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们总不能,一辈子缩在这摇光苑里,靠别人的怜悯过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感,让云岫怔住了。

“可是小姐,花宴上……我们准备些什么好?”云岫依旧忐忑。

林籼籼放下梳子,指尖轻轻抚过妆台上几朵清晨才摘下、还带着露珠的玉簪花,唇角勾起一个清浅却自信的弧度:“备些点心吧。我们摇光苑小厨房的灶火,也该重新燃得旺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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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的春日花宴,果然不负盛名。雕梁画栋,曲水流觞,处处花团锦簇,衣香鬓影。林籼籼的到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华美的锦缎,只激起几道微不可察的涟漪。她今日只穿了身半新的水蓝色素锦襦裙,发间簪了一支简朴的玉簪花,在满园珠光宝气、环佩叮当的贵女中,显得格外素净,甚至有些寒酸。几道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审视、好奇,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哟,这不是林家那位……”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带着刻意的拖长,从旁边传来。林籼籼不用回头,也知是礼部侍郎的千金王芷兰,素来与原主不对付,更是宰相之女李静姝的忠实拥趸。

“王姐姐慎言,”另一个温和些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虚伪的劝解,“籼籼妹妹大病初愈,能出来散散心已是难得。” 说话的是李静姝的表妹,声音温软,眼神却轻飘飘地扫过林籼籼的衣裙,隐含着一丝优越。

林籼籼恍若未闻,只对着声音来处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带着云岫寻了个最角落、临近水榭的僻静席位坐下。她姿态安然,目光平静地掠过眼前争奇斗艳的牡丹芍药,仿佛周遭的一切闲言碎语都不过是拂过花叶的微风。

宴席渐入佳境。流水般的珍馐佳肴被侍女们轻盈地奉上,精致的金盘玉盏盛放着御厨精心烹制的各色点心:酥皮玲珑的荷花酥、栩栩如生的玉兔包、晶莹剔透的水晶龙凤糕……每一件都堪称艺术品,引来席间阵阵低低的赞叹。

“静姝姐姐真是好福气,”王芷兰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艳羡,“听闻寒将军不仅英武不凡,对姐姐更是体贴入微,连这等宫中才有的点心,也特意嘱咐人给姐姐多备了一份呢!”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林籼籼的方向。

李静姝坐在上首,一身华贵的缕金穿花云缎裙,发髻上赤金点翠的步摇熠熠生辉。她闻言只是抿唇一笑,颊边泛起恰到好处的红晕,眼波流转间带着新嫁娘的娇羞与自得,声音温婉:“芷兰妹妹说笑了。砚舟他……不过是怕我初次参加这等大宴拘谨罢了。” 她优雅地用银箸夹起一块小巧的荷花酥,姿态完美无瑕。

众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年轻贵女们,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李静姝身上,带着羡慕、嫉妒、以及试图攀附的热切。寒砚舟少年将军的英名,加上他新晋成为宰相乘龙快婿的身份,让李静姝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场盛宴最耀眼的中心。

林籼籼安静地坐在角落,仿佛与这片喧闹的浮华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小口啜饮着杯中清茶,目光落在自己带来的那个朴素的红漆食盒上,与周围的金盘玉盏格格不入。云岫紧张地绞着手指,几乎不敢抬头。

恰在此时,长公主身边一位颇有脸面的嬷嬷缓步走了过来,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却扫过林籼籼面前的食盒:“林小姐,长公主殿下慈心,念着各府小姐们巧思,特命老奴来收一收各家带来的‘心意’,稍后一并呈上,供贵人们品评赏玩。”

这看似温和的话语,实则是无声的催促与审视。角落里的目光瞬间多了起来,带着看戏的玩味。王芷兰更是嗤笑一声,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人听清的声音道:“心意?怕不是拿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白白污了长公主和贵人们的眼吧?”

李静姝微微蹙眉,似有不赞同,却并未出声阻止,只是端起茶盏,优雅地撇着浮沫。

林籼籼在那些或嘲讽、或怜悯、或纯粹看好戏的目光聚焦下,缓缓站起身。她脸上并无窘迫,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澄澈的坦然。她亲手打开那个不起眼的红漆食盒,一股清雅、悠远、带着丝丝凉意的甜香,瞬间逸散开来,奇异地盖过了席间浓腻的脂粉气和各色点心的甜香,如同山涧清风拂过喧嚣的尘世。

“有劳嬷嬷。”林籼籼的声音清越,双手将食盒递了过去。盒盖揭开的一刹那,离得近的几位夫人小姐都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眼中露出诧异。

只见食盒里并非金雕玉砌,只有三个小巧的白瓷碟。一碟盛着几块近乎透明的、颤巍巍的淡黄色凝冻,里面清晰可见点点金黄的桂花和细碎的山楂粒,如同琥珀封存了秋日——这是**桂花山楂冻**。另一碟是几块方方正正、莹白如玉的点心,上面均匀地撒着薄薄一层炒香的黄豆粉,散发着质朴的豆香——这是**驴打滚**(林籼籼在心中唤它“豆面卷”)。最后一碟最是奇特,几根乳白与淡紫相间的长条,温润如玉,上面淋着粘稠透亮的、散发着浓郁枣香的蜜汁——这是**紫薯山药枣泥卷**。

这三样点心,形态自然,色泽温润,没有繁复的雕琢,却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清新雅致。那股清甜的、带着花果和谷物本真的香气,在充斥着过度精致甜腻气息的宴席上,如同一股清泉注入。

嬷嬷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这看似寒酸的食盒里竟藏着如此别致的“心意”。她不敢怠慢,小心地接过,转身向主位走去。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那食盒,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王芷兰撇撇嘴,酸溜溜地道:“看着是新鲜,谁知道味道如何?别是中看不中用。”

点心被依次呈到长公主、几位高位嫔妃以及李静姝等贵女面前的小几上。长公主赵明懿年近四十,保养得宜,眉宇间带着皇家特有的威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她本对各家小姐的点心兴致缺缺,不过是循例看看。但当那碟晶莹剔透、缀着点点金桂的**桂花山楂冻**被放在眼前时,那股清冽独特的甜香让她眉梢微动。

她拿起小巧的银匙,轻轻舀了一小块凝冻。冻体入口即化,冰凉滑嫩,瞬间驱散了宴席带来的微燥。清甜的桂花蜜香温柔地弥漫开,随即是山楂那一点恰到好处的、活泼的酸,如同点睛之笔,瞬间点亮了整个味觉,不仅不腻,反而激发出更深的回甘,唇齿间只余一片清润爽洌。长公主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眼底的倦怠被一丝真实的愉悦取代,她忍不住又舀了一勺。

“嗯…这倒别致。”她微微颔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

坐在一旁的淑妃,素来喜爱甜软之物,目光被那碟撒着诱人黄豆粉的**豆面卷**吸引。她好奇地夹起一块,温热的触感传来。咬下一口,外层裹着的细腻黄豆粉带着炒熟的焦香,内里是软糯弹牙、米香浓郁的糯米皮,再往里,是温热绵密、甜度适中的红豆沙馅。豆粉的香、糯米的韧、豆沙的绵甜,层次分明又完美交融,质朴却有着直击人心的温暖满足感。淑妃忍不住又咬了一口,连连点头:“这个好,软糯香甜,又不腻人,吃着舒坦。”

而最受年轻贵女们好奇的,则是那碟**紫薯山药枣泥卷**。温润的紫薯山药泥被卷成精致的螺旋,淋着晶亮的枣蜜。一位好奇心重的宗室郡主率先尝了。外层紫薯泥细腻微沙,带着独特的薯类清香,内里的山药泥更加绵软清淡,完美中和了紫薯的微干,而那淋上去的枣泥蜜,浓郁、醇厚、甜得深邃而古老,仿佛浓缩了阳光与岁月的精华,将紫薯山药的清淡瞬间升华。甜得厚重却不齁人,反而有种奇异的滋养感。

“这枣泥…怎会如此香浓?”郡主忍不住低声询问身边的侍女。

原本带着审视和挑剔的目光,渐渐被品尝后的惊讶和欣赏取代。席间的议论声调也悄然转变。

“那黄澄澄的冻儿真是爽口,桂花香得清雅!”

“豆面那个,看着简单,吃着真叫人停不下口!”

“紫薯卷里的枣泥才叫绝,不知是如何制的?比我们府里熬的强上百倍!”

李静姝面前也放着一小份。她看着那几样与她带来的、象征身份的精美宫廷点心截然不同的质朴之物,听着周围渐起的赞誉,唇边那抹完美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僵硬。她矜持地用银匙碰了碰那块晶莹的桂花冻,却终究没有送入口中,只淡淡道:“林妹妹心思倒是巧。”

长公主赵明懿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落在了角落那个水蓝色的身影上。林籼籼依旧安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垂着眼睫,仿佛周遭的赞誉与她无关。这份宠辱不惊的沉静,与那几样令人惊喜的点心,一同给长公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是谁家的小姐?”长公主侧首,低声问身边的心腹女官。

女官微微躬身,声音清晰地回禀:“回殿下,是工部林侍郎府上的三小姐,林籼籼。听闻前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利。”

“林籼籼……”长公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若有所思。那个曾因痴恋寒砚舟而成为京城笑柄的名字,此刻却与这清新脱俗的巧思联系在了一起。

花宴散场时,长公主特意命人赏了林籼籼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当那对装在锦盒里的镯子被送到林籼籼面前时,周围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羡慕、嫉妒、探究……种种情绪交织。

林籼籼在云岫激动得几乎要颤抖的目光中,从容起身,对着主位方向深深一福,声音清朗平静:“臣女谢长公主殿下赏赐。” 她双手接过锦盒,没有一丝受宠若惊的失态,只有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坦然。

她捧着锦盒,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挺直背脊,一步步走出这花团锦簇的盛宴。夕阳的余晖将她水蓝色的身影拉得很长,仿佛为这抹沉静的蓝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身后,那些关于点心滋味的讨论,关于寒砚舟新婚的闲言,关于她本人转变的惊疑……都被她抛在了那片喧嚣的浮华之后。

摇光苑那扇略显陈旧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云岫捧着那对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激动得语无伦次:“小姐!小姐您听到了吗?长公主夸您呢!还赏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下看谁还敢小瞧我们摇光苑!”

林籼籼没有去看那对镯子,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暮春微凉的风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涌入,吹拂着她鬓边的碎发。远处,靖国公府的方向,似乎又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大概是夜宴方酣。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最后一丝属于原主的、因寒砚舟而起的滞涩与闷痛,似乎终于在这带着自由气息的风中,彻底消散了。

“云岫,”她睁开眼,眸子里映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却亮得惊人,仿佛淬炼过的星辰,“这只是一个开始。把镯子收起来吧,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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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花宴上那几碟不起眼的点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林籼籼预想的要深远。林侍郎府上那个曾经只活在“痴恋寒砚舟”流言里的三小姐,一夜之间,名字竟与“巧思”、“别致”联系在了一起。摇光苑的门槛,也悄然间被踏得勤快了些。虽多是些旁支的婶娘或位份不高的庶出姐妹,打着探病的幌子来“取经”或“瞧瞧新鲜”,言语间多了几分先前没有的热络与试探。连林夫人送来的份例,也肉眼可见地丰厚齐整了许多。

林籼籼对此心知肚明。她态度依旧温和疏离,对点心方子只推说是“病中无聊,胡乱翻些杂书,自己瞎琢磨的”,点到即止,绝不深谈。她需要的不是一时的热闹,而是一个真正能立住脚的契机。长公主花宴的“投石问路”已然成功,下一步,她需要更广阔的舞台,更需要一件能让她彻底摆脱旧日烙印的“利器”。

这个机会,伴随着初夏的蝉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皇后娘娘在御花园举办“消夏赏荷宴”,遍邀京城三品以上官员家眷,林府自然在列。而这次,请柬上林籼籼的名字,不再是可有可无的添头,被工工整整地写在了显眼的位置。

“小姐!是皇后娘娘的赏荷宴!”云岫捧着那张洒金嵌玉兰花的精致请柬,激动得脸颊泛红,声音都在发颤。

林籼籼的目光掠过请柬,落在一行小字上:“……为添雅兴,众闺秀可献才艺一二,不拘歌舞琴画。” 她的心,猛地一跳。歌舞!这正是她等待的契机。原主那点琴棋书画的底子,在人才济济的京城闺秀中实在平平无奇。而她林籼籼,拥有的却是跨越千年的艺术视野与表达方式!她要的不是模仿,是创造;不是迎合,是震撼!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形——她要跳一支舞,一支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舞。一支能劈开所有陈旧目光、宣告“林籼籼”新生的舞!

接下来的日子,摇光苑仿佛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秘密工坊。院门紧闭,连洒扫的粗使婆子都被云岫小心地支开。林籼籼摒弃了所有繁复的宫廷舞步和华丽的绸缎水袖。她需要的是最纯粹的身体语言,是力量与情感的直接迸发。

她以记忆中现代舞的基训为骨,融合了所能想到的古典舞身韵的意蕴。每一个动作都反复推敲、打磨,力求在打破常规的同时,保留一份东方的含蓄与延绵。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练功服,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磕碰的淤青。云岫既是唯一的观众,也是最忠实的助手,常常心疼得红了眼眶,却咬着唇不敢打扰。

舞蹈的雏形渐渐清晰。林籼籼为它取名——《破茧》。

没有现成的配乐,她便自己哼唱。她摒弃了丝竹管弦的繁复,只选取最原始、最富有生命韵律的节奏——心跳般的鼓点,风穿过竹林般的沙沙声,水流撞击石块的清越。她将一首现代歌曲的灵魂拆解,取其最深沉的情感内核,填入了从《诗经》与古乐府中化出的、更为古朴悠远的词句:

> “昔我往矣,丝缚重重(原:杨柳依依),

> 心之忧矣,灼灼其华(化用《桃夭》),

> 今我来思,振翼向穹(原:雨雪霏霏),

> 破此樊笼,浴火乘风……”

低吟浅唱,如泣如诉,又暗藏着一股亟待喷薄的力量。她反复吟哦,调整着每一个字的音调与节奏,使之与脑海中那支充满抗争与解放的舞蹈动作严丝合缝地契合。云岫听得痴了,只觉得那调子古怪却抓心,那词句陌生又仿佛直指灵魂深处。

至于舞衣,林籼籼更是别出心裁。她舍弃了绫罗绸缎,选用了最本白的素锦。没有刺绣,没有珠翠。只在设计上做文章——广袖被改为更利落的窄袖,长裙却保留了飘逸,但裙摆做了不对称的层叠处理,外层是柔软的轻纱,行动间能带起风的痕迹。最关键的是腰间,一条宽幅的素白披帛,被她构想为舞蹈中重要的道具,象征着束缚,也将在高潮处被撕裂,成为破茧的象征。

当林籼籼第一次穿上这身舞衣,在摇光苑简陋的厅堂中,和着心中默念的鼓点与旋律,完整地跳起《破茧》时,云岫彻底呆住了。她看着自家小姐时而如困兽般蜷缩挣扎,身体扭曲成痛苦的弧度;时而又如幼蝶初醒,带着新生的懵懂与试探舒展肢体;最后在越来越激烈的心跳鼓点中,猛然发力,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被寸寸崩断,旋转、跳跃、手臂划破空气带出凌厉的弧线……当林籼籼以一个充满力量的仰首凝望苍穹的姿态定格时,云岫早已泪流满面,胸口窒闷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鼓掌。

“小姐……这……这……”云岫语无伦次。

林籼籼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眼中却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光亮,璀璨得惊人:“云岫,记住这种感觉。这就是我们要在御花园,在所有人面前,跳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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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的荷塘,碧叶接天,初绽的粉荷亭亭玉立,在午后的阳光下氤氲着清雅的香气。水榭平台上,皇后端坐主位,凤仪端庄,两侧是盛装的妃嫔、公主以及如李静姝、王芷兰等顶尖的贵女。丝竹管弦悠扬,席间笑语晏晏,一派皇家夏宴的雍容闲适。

林籼籼依旧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今日的装扮与花宴时如出一辙的素净,只发间换了一支更简洁的玉簪。然而这一次,再无人敢轻易投来轻视的目光。花宴点心的惊艳,长公主的赏赐,已为她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晕。不少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探究与好奇。

才艺展示渐次进行。贵女们或抚琴,琴声清越;或作画,笔下荷花栩栩如生;或吟诗,辞藻华丽。王芷兰献上了一段极尽柔美的水袖舞,身姿翩跹如弱柳扶风,引得一片赞誉。李静姝则抚了一曲《平湖秋月》,琴音空灵悠远,尽显大家闺秀的端庄才情,更是博得皇后娘娘温和的赞许:“静姝琴艺愈发精进了,颇有乃父之风。”

李静姝含笑谢恩,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傲,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角落的林籼籼。

终于,当又一位小姐的琵琶曲终了,负责唱名的内侍声音响起:“工部侍郎林府,三小姐林籼籼,献舞——”

“舞”字一出,席间便起了些微的骚动。舞?众人皆知林籼籼才艺平平,尤其是舞技,从未听闻有何过人之处。王芷兰更是以袖掩唇,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李静姝端起茶盏,垂眸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缓缓起身的水蓝色身影上。

林籼籼走到水榭中央那片开阔的、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她没有带任何乐师,只对着帝后方向深深一福,声音清越平静,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御花园中清晰地传开:“臣女林籼籼,献舞一曲《破茧》,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此舞无乐相和,斗胆清歌以伴,恐污圣听,望娘娘恕罪。”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无乐?清歌?自己边跳边唱?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连见惯了大场面的皇后,眼中也流露出明显的讶异。席间的贵女们更是面面相觑,王芷兰眼中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李静姝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抬起了头,目光紧紧锁住场中那个身影。

林籼籼对周遭的反应恍若未觉。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偌大的御花园,只剩下风吹荷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蝉鸣。

突然,她喉间溢出一声极低、极沉的长吟。那声音不似寻常歌喉的婉转,更像从灵魂深处挤压出的呜咽,带着岩石摩擦般的粗粝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随着这声长吟,她的身体猛地向内蜷缩,如同被无形巨力碾压的虫,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头颅深埋,脊背弯成一道痛苦的弧线。那宽幅的素白披帛,缠绕在她身上,此刻仿佛化作了千斤重的锁链、冰冷黏腻的茧壳。

压抑的、带着原始生命痛楚的低吟断续响起,伴随着她身体细微却剧烈的颤抖。她挣扎着,试图抬头,脖颈却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每一次仰起都带着撕裂般的艰难。脚步踉跄、拖沓,在金砖上摩擦出沉重的声响,如同困兽在绝望地冲撞牢笼。

> “昔我往矣,丝缚重重……” 沙哑的歌声终于清晰地吐出词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充满了滞涩与挣扎。她的动作也随之变化,手臂艰难地向外伸展,却又一次次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回去,那素白的披帛缠绕着手臂、腰身,成了最直观的束缚象征。

水榭内外,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被牢牢钉在场中那个痛苦挣扎的身影上。贵女们脸上看好戏的神情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茫然,甚至一丝不适。这种直白到近乎粗暴的情感宣泄,这种完全颠覆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传统审美的舞姿,让她们感到陌生和无所适从。王芷兰张着嘴,忘了合上。李静姝脸上的从容彻底消失,她坐直了身体,眉头紧锁,紧紧盯着林籼籼每一个充满力量却又扭曲痛苦的动作。

皇后微微前倾了身体,凤眸中光芒闪烁,不再是惊讶,而是一种被深深触动的专注。

歌声渐渐扬起,沙哑中透出一丝不屈的亮色:

> “心之忧矣,灼灼其华……”

林籼籼的动作开始出现变化。蜷缩的身体一点点打开,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到一丝微光。她的手臂划破空气,不再仅仅是挣扎,开始带上一种探索和寻求的姿态。指尖延伸,仿佛要触碰那遥不可及的自由。旋转变得稍显流畅,虽然依旧带着滞涩,却蕴含着一种新生的笨拙与渴望。她仰起头,目光投向高远的天空,那眼神里混杂着痛苦、迷茫,却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对光明的向往。

> “今我来思,振翼向穹……”

歌声陡然拔高,变得清越而充满力量!如同积蓄了所有力量的呐喊!

就在这一瞬,林籼籼的身体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个极其舒展、充满爆发力的大跳,仿佛要挣脱地心的束缚!紧接着是连续几个快速而凌厉的旋转,素白的裙摆与披帛瞬间飞扬开来,如同被狂风鼓荡的云!那束缚了她许久的宽幅披帛,在急速的旋转和手臂强有力的挥动下,终于发出“嗤啦”一声裂帛的脆响!

素白的绸缎,被硬生生撕裂开来!

长长的披帛断成两截,一截被甩脱,如同挣脱的桎梏,飘然坠落于地;另一截仍缠绕在她手臂上,却再也无法形成禁锢,反而成了她力量延伸的一部分!

束缚被撕裂!茧壳被冲破!

林籼籼的动作彻底变了!沉重与滞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行云流水般的畅快,充满了新生的力量与自由!她的跳跃更高、更轻盈,旋转更快、更稳定,手臂划出的轨迹充满了自信与解放的喜悦。每一个动作都大开大合,充满了对广阔天地和自由生命的礼赞。她的歌声也变得高亢、明亮,带着穿透云霄的力量,反复吟唱着最后一句:

> “破此樊笼,浴火乘风——!”

> “破此樊笼,浴火乘风——!!”

她越舞越快,越舞越疾。旋转、跳跃、伸展……动作连接得天衣无缝,仿佛不知疲倦。那身素白的舞衣,此刻不再是寒酸,反而成了最纯净的底色,衬托着她身体所迸发出的、最原始也最璀璨的生命力!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发髻上的玉簪不知何时被甩落,“叮”一声轻响落在金砖地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随着她激烈的舞步飞扬飘散!

这披发狂舞的姿态,在礼教森严的宫苑之中,本该是惊世骇俗的失仪。然而此刻,在那种磅礴的生命力冲击下,竟无人觉得突兀,反而觉得一切都浑然天成,充满了野性而神圣的美感!那飞扬的发丝,如同挣脱一切束缚后最狂放的旗帜!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林籼籼以一个充满力量的定格结束——她单足稳稳立地,另一腿向后高高抬起,身体最大限度地舒展开,手臂如羽翼般向两侧张开,头颅高昂,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前方,直视着高座上的帝后,直视着这片她曾经无比陌生、此刻却决心要傲然挺立其间的天地!汗水沿着她优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光洁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清晰可闻,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不灭的火焰,里面盛满了挣脱后的狂喜、新生的坚定,以及一种浴火重生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光彩!

整个御花园,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风停了,蝉噤声。连荷叶仿佛都停止了摇曳。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望着水榭中央那个披发而立、喘息未定却光芒万丈的身影。王芷兰手中的团扇掉在地上,浑然不觉。李静姝脸色微微发白,握着茶盏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林籼籼那双亮得刺眼的眸子,心头第一次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彻底碾压的震动和……茫然。

皇后赵明懿定定地看着场中。良久,她缓缓抬起手,一下,两下,三下……清脆的掌声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

紧接着,如同解开了某种封印,稀稀落落的掌声从嫔妃席中响起,随即迅速蔓延开来,越来越响,最终汇聚成一片震撼而由衷的声浪!无论是真心被这前所未有的舞蹈所震撼,还是慑于皇后的态度,这一刻,掌声雷动!

“好!”一个清朗沉稳的男声突兀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御花园入口处,不知何时立着几位身着常服、气度不凡的男子。为首的两人,一人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温润,目光却深邃如海,正是当今圣上承庆帝。他身旁落后半步的,是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无俦,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冷峭——赫然是新婚不久的靖国公府三公子,寒砚舟!

方才那声激赏的“好!”,正是出自承庆帝之口。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水榭中央那个傲然挺立的素白身影上,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探究。

寒砚舟的目光也落在了林籼籼身上。当看到她披散着长发、汗湿衣衫、眼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光芒的模样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却陌生得让他心惊。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痴缠、哀怨、怯懦,只剩下一种……仿佛浴火重生后的、灼人的明亮和彻底的疏离。这巨大的反差,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让他一向冷硬的心湖,第一次因她而掀起了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掌声渐歇。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帝后、寒砚舟和林籼籼之间来回逡巡,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

林籼籼缓缓放下手臂,站直身体。剧烈的喘息尚未完全平复,胸口仍在起伏。她抬起手,随意地将散落在颊边的湿发拢到耳后,动作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不羁的洒脱。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捡起地上那断裂的披帛和掉落的玉簪,仿佛那些外物已不再重要。

她迎着承庆帝审视的目光,迎着寒砚舟那复杂难辨、如同被冰封又似被点燃的灼热视线,再次深深一福,声音因方才的嘶吼而微哑,却依旧清晰沉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臣女献丑,惊扰圣驾,请陛下、皇后娘娘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