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青石村的清晨，薄雾未散，空气中还残留着夜露的清冷。村口的老槐树下，几辆由健壮青鳞马拉着的宽大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车辕旁站着周通和他那两名青衣弟子，神情淡漠，与周围依依惜别的村民形成了鲜明对比。
被选中的幸运儿只有两人。除了叶孤舟，还有一个名叫孙小虎的少年。孙小虎是村长的孙子，体格健壮，性子跳脱，昨日检测时被周通判定为“下品火行杂脉”，虽驳杂，但比其他人稍强一丝，勉强也够上了流云宗外门的门槛。此刻他正被家人围着，七嘴八舌地叮嘱着，脸上满是兴奋与不舍。
叶孤舟则孤零零地站在一旁。他没什么亲人，只有邻居王叔拍了拍他的肩膀，粗声粗气地说了句：“小舟，去了仙门好好干！给咱们青石村长长脸！”叶孤舟微微点头，算是回应，目光平静地扫过熟悉的村庄，最后落在周通身上。
周通的目光也恰好投来。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穿透力，要将叶孤舟从里到外再看一遍。叶孤舟心中冷笑，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对未来的憧憬和对“仙师”的敬畏，微微低下头。
“时辰已到，上路。”周通声音平淡，不容置疑。他身形一动，已如一片落叶般飘然落在一辆马车的车顶，盘膝坐下，闭目养神。两名青衣弟子则负责驱赶车辆。
孙小虎在家人不舍的目光中被推上马车。叶孤舟也沉默地上了另一辆。车厢内还算宽敞，铺着干净的草席，却透着一股生硬的金属和皮革混合的味道。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青鳞马迈开有力的蹄子，拉着沉重的马车，碾过村口的黄土路，朝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驶去。
车声辚辚，将青石村远远抛在身后。
车厢内，孙小虎起初还兴奋地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看着飞速掠过的田野、山林，不时发出惊叹。但没过多久，路途的颠簸和单调的景色就让他失去了兴趣，靠着车厢壁昏昏欲睡。
叶孤舟则始终保持着一种看似拘谨的坐姿，目光低垂，实则心神早已沉入识海。
识海中，那座恢弘的英灵殿虚影静静悬浮，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三万仙魂的意念如同沉睡的星河，不再喧嚣，却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们的存在，仿佛只要他心念一动，就能唤醒其中任何一位。
“恩公，”紫微帝君那苍老沉稳的声音在识海核心响起，带着一丝关切，“那周通，一路上看似闭目，实则灵识如蛛网，时刻笼罩着这两辆马车，尤其对恩公您，探查之意未曾断绝。”
叶孤舟意念回应：“帝君放心，晚辈知晓。他心存觊觎，却又忌惮，不敢明着动手，只能暗中窥探。”
“哼！”一声冰冷的冷哼响起，正是那位被尊为“剑尊”的女仙意念，“区区炼气期的小辈，也敢用灵识窥探恩公？若非帝君与丹师阻拦，吾一念便可将其神魂斩灭，化为飞灰！”剑意凛然，让叶孤舟识海都微微刺痛。
“剑尊息怒。”一个温和敦厚的声音响起，是那位丹道宗师，“小不忍则乱大谋。恩公初入此界，需韬光养晦。此人虽蝼蚁，但其身后宗门尚不明深浅。恩公魂海之秘，关乎吾等三万同道存续与复仇之望，绝不可轻易暴露于微末之辈眼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丹尘子所言甚是。”紫微帝君赞同道，“恩公，老朽观您魂体虽因吾等寄居而远超同阶坚韧，但毕竟尚未引气入体，未曾真正踏上道途，无法主动调动魂力遮掩。那周通灵识虽弱，反复探查之下，难保不会察觉异常。老朽有一‘万星敛息术’，乃星宫基础敛息法门，虽品阶不高，胜在精妙，可助恩公收敛魂海波动，模拟寻常凡俗乃至低阶修士的魂力状态，足以瞒过此类宵小。”
一股玄奥的信息流瞬间涌入叶孤舟的意念之中。那法门并不复杂，核心在于引动识海中英灵殿虚影散发的点点星辉，模拟周天星辰运转的轨迹，在魂海表层形成一层极薄的、不断流转变化的“星尘纱”，遮蔽内在的浩瀚与异常。
叶孤舟心中微喜：“多谢帝君！”他立刻按照法门尝试。意念沉入英灵殿虚影，小心翼翼地引动一丝丝微弱的星辉。起初有些生涩，星辉逸散，但很快，在紫微帝君无声的引导下，点点星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他魂海表层缓缓流淌、交织，渐渐形成一层薄如蝉翼、散发着微弱星光的纱幕。纱幕流转不息，将魂海深处那磅礴的英灵殿气息和万魂意念波动，巧妙地掩盖、模拟成一片混沌未开、平平无奇的凡俗魂海状态。
就在叶孤舟初步掌握“万星敛息术”，将魂海波动伪装好的瞬间——
嗡！
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如同沉重的铅块，猛地压在叶孤舟的肩头和灵魂之上！这股压力并非实质，而是纯粹的精神威压，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冰冷的试探！正是来自车顶闭目盘坐的周通！
周通的灵识如同冰冷的触手，再次探向叶孤舟，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窥探，而是带着一丝明显的压迫力，试图强行穿透叶孤舟的身体，感知其内在！
叶孤舟身体猛地一僵，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伪装），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也是伪装的一部分），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死死咬住下唇，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然而，在他的魂海表层，那层“星尘纱”流转的速度悄然加快了几分，将那来自周通的精神威压巧妙地“滑”开、分散、模拟成对凡魂造成巨大压迫的假象。英灵殿深处，剑尊的意念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嗤笑，带着无尽的不屑。紫微帝君则稳如磐石，维持着敛息术的运转。
车顶的周通，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威压如同撞进了一团坚韧却稀薄无比的棉絮里，虽然让那少年痛苦不堪，魂力波动剧烈紊乱，但那紊乱的波动，却恰恰是凡魂承受不住修士威压的典型表现，毫无特殊之处。他试图深入，却总感觉被一层无形而坚韧的“膜”阻挡，那“膜”看似薄弱，却滑不留手，难以着力。
“难道……真是错觉？”周通心中疑窦更深，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甘。他不信！那股瞬间湮灭他探查灵力的力量，那冰冷古老的意志，绝不是幻觉！他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阴鸷。这少年身上，必有古怪！只是手段隐秘，自己暂时无法勘破。
他缓缓收回了精神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
车厢内，叶孤舟如同虚脱般瘫软下来（继续伪装），大口喘息，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涣散，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旁边的孙小虎被这动静惊醒，茫然地看着他：“叶……叶孤舟？你……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叶孤舟虚弱地摇摇头，声音沙哑：“没……没事……可能……有点晕车……”将一个被仙师威压“误伤”的可怜少年演得淋漓尽致。
车顶的周通，闭着眼，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晕车？哼，待到了宗门，入了外门，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慢慢炮制你！那秘密，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接下来的路途，周通果然没有再刻意试探，只是那笼罩马车的灵识，依旧若有若无地关注着叶孤舟。叶孤舟则谨守心神，维持着“万星敛息术”，同时分出一缕意念，在紫微帝君的引导下，开始初步接触识海中那浩瀚如烟海的记忆碎片——关于伐魔之战的零星画面，关于紫微星宫的宏伟景象，关于各种修炼体系的只言片语……如同一幅幅斑驳陆离的古老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一角。他就像一个站在无尽宝藏门口的孩童，贪婪地汲取着最基础、最急需的知识养分。
马车日夜兼程，翻山越岭。越靠近流云宗，灵气便越发浓郁起来，空气清新得仿佛带着甜味，山林间偶尔能看到奇异的发光植物或一闪而逝的灵兽身影。孙小虎早已从最初的震撼变得麻木，更多的时间是在昏睡。
三日后，正午时分。
马车驶入一片巨大的山谷盆地。盆地中央，数座巍峨的山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山体青黑，云雾缭绕其间，隐约可见飞檐斗拱的亭台楼阁点缀在峭壁山腰，更有数道飞瀑如银龙般从极高处垂落，轰鸣声隐隐传来。浓郁的灵气形成肉眼可见的淡淡白雾，在山谷间流淌。山门处，一块高达数十丈的青色巨石矗立，上面以遒劲的笔法刻着两个大字——流云！
流云宗，到了。
一股远比周通强大、也更加驳杂混乱的气息，从这片山脉中隐隐散发出来。那是众多修士聚集、修炼、争斗所形成的气场。
马车在山门外巨大的青石广场上停下。广场上人来人往，大多是身着青色或灰色服饰的弟子，行色匆匆。偶尔能看到驾驭法器低空掠过的身影，引来下方弟子羡慕的目光。
周通飘然落下，两名青衣弟子也跳下车辕。
“到了，下车。”周通的声音依旧平淡。
叶孤舟和孙小虎连忙下车。孙小虎看着眼前仙家景象，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叶孤舟则低着头，目光快速扫过广场上的人群和远处的山门建筑，将周围环境刻入脑海，同时维持着魂海的伪装。
“周执事，您回来了。”一个略显谄媚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身材微胖、穿着灰色管事服饰的中年男子小跑着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容，“这次下山辛苦您了。不知……收获如何？”他的目光在叶孤舟和孙小虎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和评估。
周通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漠：“林海管事。两个外门预备役，根骨尚可。”他特意在“尚可”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目光若有若无地瞟了叶孤舟一眼。
林海管事脸上的笑容更盛，目光在叶孤舟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连连点头：“尚可就好，尚可就好！周执事慧眼如炬！宗门正是用人之际啊！”他转向叶孤舟二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略带倨傲的神情：“你们两个，跟我来。先去‘外事堂’登记造册，领取身份腰牌和衣物。记住，进了宗门，就要守宗门的规矩！少看，少问，多做事！”
“是，管事大人。”孙小虎连忙躬身应道，声音带着激动。
叶孤舟也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是。”
林海满意地点点头，又对周通躬身：“周执事，那弟子先带他们去安置了？”
周通“嗯”了一声，不再看他们，转身便朝着内门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山道中。两名青衣弟子也自行离去。
林海这才直起身，对叶孤舟二人招了招手：“跟我走，脚步放快些！别磨磨蹭蹭的！”说着，便转身朝着广场一侧较为低矮、人流也相对杂乱的一片建筑群走去。
叶孤舟和孙小虎连忙跟上。穿过熙攘的广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以及各种草药、矿石的驳杂气息。周围来往的弟子大多神色疲惫或麻木，看他们的眼神也多是漠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这里显然是外门弟子活动的区域，与远处灵气氤氲、亭台楼阁的内门区域形成鲜明对比。
林海带着他们来到一座挂着“外事堂”牌匾的大殿前。殿内人声嘈杂，排着几条长队，大多是像他们一样新入门的弟子或杂役，在灰衣执事的呼喝下登记、领取物品。
“你们两个，去那边排队！”林海指了指一条队伍，便自顾自地走到一旁，与一个相熟的执事闲聊起来，目光时不时瞥向叶孤舟，带着一丝玩味和算计。
排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轮到叶孤舟和孙小虎。登记姓名、年龄、籍贯，领取了两块粗糙的木制腰牌（上面刻着名字和一个“外”字）、两套灰色的粗布弟子服、一本薄薄的《流云宗外门弟子规》以及……每人一块下品灵石和一瓶只有三粒的“益气丹”。
“腰牌随身佩戴，衣物换上。弟子规三日之内背熟，宗规森严，触犯者严惩不贷！灵石和丹药省着点用，这是你们这个月的份例！”负责登记的执事不耐烦地挥挥手，“下一个！”
孙小虎如获至宝般捧着那灵石和丹药，激动不已。叶孤舟则平静地将东西收好。一块下品灵石，蕴含的灵气稀薄得可怜，那益气丹更是粗糙不堪，杂质颇多，在他识海中丹尘子的意念扫过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充满不屑的叹息。
领完东西出来，林海又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跟我去‘杂役院’分配住处和差事。孙小虎，你体格不错，去‘百草园’跟着李管事照料灵田。”
孙小虎连忙应道：“是，多谢管事大人！”
林海的目光转向叶孤舟，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至于你嘛……叶孤舟是吧？根骨‘尚可’？哼，看着就弱不禁风。杂役院那边还缺个扫茅厕的，你就去那儿吧。记住，扫干净点！要是让师兄师姐们闻到半点异味，仔细你的皮！”
扫茅厕？
孙小虎闻言，同情地看了叶孤舟一眼。叶孤舟却只是微微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地应道：“是，弟子遵命。”
林海看着叶孤舟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无趣和鄙夷。看来周执事是多虑了？这小子就是个怂包软蛋！他冷哼一声：“算你识相！跟我来！”
他转身，带着两人朝着外门区域更偏僻、更破败的一角走去。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腐恶臭。
叶孤舟跟在后面，低垂的眼帘下，眸光幽深如寒潭。
杂役院？扫茅厕？这流云宗的“仙途”，还真是给他安排了个别致的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