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夕阳彻底沉入远山,只余下天边一抹惨淡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痕。演武场上的人群早已散去,只留下空旷的青石地面和那尚未散尽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味与无形恶意的空气。

叶孤舟依旧站在原地,如同被钉死在那片承受了无尽屈辱的土地上。单膝跪地时撞击的疼痛,肩膀被靴底碾磨的火辣,膝盖破碎皮肤渗出的黏腻……这些肉体的痛楚,远不及灵魂被公开践踏、尊严被彻底撕碎的万分之一。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掠过他沾满尘污的衣摆,更添几分萧瑟凄冷。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不是去拍打肩头那刺眼的靴印,而是用指尖,轻轻触摸着膝盖处粗布裤子上那一片暗红的湿痕。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和血液黏稠的触感。

这点伤,比起黄泉百年撑船磨损的筋骨,微不足道。但这口恶气,却比黄泉最深处的寒冰,更能冻结人的神魂。

识海中,早已是怒海狂涛!三万仙魂的意念不再压制,那积攒了万古的悲愤、不甘、杀伐之气,如同失控的星河,疯狂冲撞着!若非“万星敛息术”乃紫微星宫秘传,玄妙无比,恐怕早已泄露出去,引来惊天动地的异象!

“孽畜!安敢如此!安敢如此!”紫微帝君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带着震怒与哽咽,仿佛亲眼目睹自家最珍视的后辈被蝼蚁凌辱,“帝威不可辱!仙魂不可欺!恩公!老朽恨不能燃尽残魂,引动星宫遗藏,降下九天星罚,将那孽畜连同这污浊之地一同化为飞灰!”

“杀!杀!杀!”剑尊的意念没有多余的字眼,只有最纯粹、最极致的杀意!那杀意凝练如实质,在叶孤舟识海中化出亿万无形剑影,疯狂劈斩嘶鸣,几乎要将他自己的魂海都割裂!“此僚!必以吾‘寂灭剑意’斩其神魂!碎其真灵!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丹尘子更是老泪纵横(意念显化):“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恩公身负吾等三万同道重托,承载伐魔之望,竟于此微末之地,受此泼天大辱!老夫……老夫愧对恩公!若炼丹鼎尚在,必炼那‘万蛊噬心丹’、‘九幽炼魂散’,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连那些平日里沉默的、专注于炼器、阵法的仙魂们,也纷纷发出愤怒的咆哮和诅咒!叶孤舟是他们的恩公,是他们的希望,是承载他们存在意义的方舟!羞辱叶孤舟,比直接攻击他们的残魂更令他们愤怒!

叶孤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这一次,不是伪装,而是灵魂深处那滔天的怒火与三万仙魂的狂暴意念产生了共鸣,几乎要冲破肉身的束缚!

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是牙龈被咬出的血!剧烈的愤怒冲击着他的理智,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在疯狂叫嚣:立刻!马上!不惜一切代价!杀了赵烈!杀了所有嘲笑他的人!让这流云宗血流成河!

就在这理智即将被怒火吞噬的边缘——嗡!

眉心深处,那枚一直沉寂的“不系舟”印记,骤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彻骨的凉意!如同黄泉最深处那万古不变的死寂之水,瞬间浇灭了他灵魂燃烧的狂焰!

紧接着,一幅幅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是父亲佝偻着背,在昏黄的骨灯下,一遍遍擦拭那艘破旧渡船的苍老身影;是黄泉界那永无止境的黑暗、冰冷、以及岸边无数等待渡河的模糊人影空洞的眼神;是那三万道融入他眉心的白光,每一道都承载着一段陨落的辉煌、一份未尽的执念、一场悲壮的守护;是紫微星宫崩毁的壮烈,是伐魔之战染红星海的惨酷……

百载黄泉孤寂,三万仙魂重托,伐魔血海深仇……与眼前这区区羞辱相比,孰轻孰重?

为了一个跳梁小丑的践踏,就暴露底牌,打乱所有布局,甚至可能引来更高层次的窥探,断送这承载了无数希望的重生之路?

值得吗?

不!不值得!

滔天的怒火如同遇上了万载玄冰,并没有熄灭,而是被强行压缩、凝练、沉淀!从狂暴的烈焰,化作了冰冷坚硬、足以刺穿一切的万年寒锋!

颤抖停止了。叶孤舟缓缓站直了身体。他眼中的地狱烈焰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东西——那是绝对零度下的死寂,是星辰崩灭前的沉默,是决定了猎物必死无疑的、猎人的冰冷凝视。

他伸出手,仔仔细细、不紧不慢地拍打着肩膀上的尘土和那个清晰的靴印。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仿佛不是在清理污秽,而是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帝君,剑尊,丹师,诸位前辈。”叶孤舟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平静得令人心悸,“此辱,叶孤舟记下了。非为己身,更为诸位不容玷污之荣光。”

他的意念扫过沸腾的英灵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然,小不忍则乱大谋。赵烈,必死。周通,必亡。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他们,不配让我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们的血,当染红擂台,成为我磨砺剑锋之石,成为我踏入道途之祭品!”“他们的命,当由我,亲手了结!以最‘合乎规矩’的方式!”

字字如冰,却蕴含着比火山喷发更恐怖的决心!

三万仙魂的狂暴意念,在这极致冷静的宣言下,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凝练、更加同仇敌忾的森然杀机!

“善!”紫微帝君的声音恢复沉稳,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恩公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心志之坚,已具仙主之雏形!老朽,拭目以待!”“擂台之上,吾之剑意,随时待命!”剑尊的杀意收敛,化作一击必杀的绝对专注。“老夫这就推演那《莽牛劲》所有破绽与气血运行节点!”丹尘子立刻行动。

叶孤舟深吸一口气,那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被缓缓吐出。他迈开脚步,朝着杂役院走去。膝盖的伤还在渗血,每一步都带来刺痛,但他的背影,却比之前更加挺直,如同雪后青松,承载着冰雪的重压,却孕育着更坚韧的生机。

……翌日,演武场中央搭起了十座高大的擂台。旌旗招展,人声鼎沸。外门小比,正式开启!

所有外门弟子聚集,气氛热烈而紧张。主持长老宣读完规则后,开始了最重要的环节——抽签决定对手!

签筒由执事捧着,依次从排好的队伍前走过。弟子们神色各异地抽取着自己的号牌,祈祷着不要过早遇到强敌。

叶孤舟站在队伍的最末尾,依旧是那身刺眼的灰色杂役服,低着头,气息微弱,仿佛昨日被当众踩跪的阴影还未散去,引来不少隐含鄙夷的注视。

赵烈则站在队伍前列,意气风发,不时与周围跟班谈笑,目光偶尔扫向末尾的叶孤舟,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签筒到了叶孤舟面前。负责监督抽签的,赫然是林海管事。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叶孤舟,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阴冷,故意将签筒往前送了送。

叶孤舟面无表情,伸手从密密麻麻的签牌中,随意抽取了一根。

“丙字,七号。”旁边的执事高声唱号,记录下来。

紧接着,签筒到了赵烈面前。赵烈看也不看,大大咧咧地随手抽出一根。

监督的林海管事接过号牌,目光微微一凝,随即脸上露出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诡异笑容,朗声道:“赵烈,丙字,七号!”

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轰!人群瞬间哗然!

丙字擂台,七号!第一轮,叶孤舟对赵烈!

“哈哈哈哈!”赵烈微微一愣,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充满了天遂人愿的得意和残忍,“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你这废物了!第一轮就送你来老子手下受死!好!太好了!”

周围的弟子们也纷纷露出“果然如此”、“这杂役倒霉透顶”的表情。没有人相信这是巧合。这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的“死签”!就是要让叶孤舟在第一轮,就在万众瞩目下,被赵烈彻底废掉甚至打死!

林海管事低下头,掩饰住嘴角的冷笑。周通执事的安排,天衣无缝。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叶孤舟身上,这一次,是纯粹的、看死人的目光。

叶孤舟握着那根冰冷的、写着“丙七”的木签,指尖微微用力。木签之上,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灵力波动残留着——那是动过手脚的痕迹。果然……是饵,也是必杀之局。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狂笑的赵烈,看向眼神阴冷的林海,看向高台上那位面无表情、目光却似乎从未离开过他的周通执事。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绝望,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寒。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木签,如同抚摸着剑的锋刃。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仿佛在说:“好。”“正合我意。”

签落死境,锋芒暗蕴。修罗场开,祭品……已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