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8日，郑新市郊的宏达驾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被夏日烈阳炙烤过的尘土味，混合着老旧捷达车怠速时喷出的淡淡汽油气息。
刘宇坐在驾驶座上，手握着被无数新手汗渍浸润得油光发亮的方向盘，感受着离合器传来的轻微震动。
幸好高考一结束就报了名。
再过半个月，这里就会被放假的学生大军彻底占领，到时候练车就得排队了。
驾照，对他未来的计划至关重要。
“刘宇。”
一个清脆又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
他侧过头，看到了站在训练场边的沈玥琳。
她今天依然是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站在这片黄土地上，显得格外干净，也格外不协调。
刘宇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收了回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沈玥琳见他没反应，又走近了几步，声音放柔了一些。
“等会儿练完车，一起再练几圈倒库吧？我有点掌握不好。”
这是她主动发出的邀请，一种她习惯了的、不容拒绝的施恩。
刘宇的左脚缓缓松开离合，车身轻微一抖，平稳起步。
“有事。”
他吐出两个字，视线始终盯着前方的S弯路线，仿佛她只是路边一棵无关紧要的树。
沈玥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从未被刘宇这样对待过。
她咬了咬下唇，不死心地跟在车旁走了几步，车速很慢，她能轻易跟上。
“我一个人练有点紧张，你陪陪我好不好？”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惯用的撒娇，这是她对付男生的无往不利的武器。
刘宇闻言，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
“紧张什么。”
“你就把教练车当碰碰车开，反正撞坏了也不用你赔。”
这话说得轻佻，带着一种成年人戏耍小女孩的玩味。
沈玥琳的脸颊瞬间涨红，脚步也停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像个小丑，精心准备的姿态和话语，被对方轻飘飘一句话就击得粉碎，只剩下难堪。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辆破旧的捷达车笨拙而又精准地驶过一个个障碍，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烦躁与屈辱。
……
练习结束，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驾校，沉默地走向公交站台。
闷热的103路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来，车门打开，一股人潮的汗味与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
车厢里挤满了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难找。
沈玥琳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往刘宇身后缩了缩。
过了两站，一个紧挨着后门的位置空了出来。
沈玥琳眼睛一亮，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刘宇。
按照以往的剧本，他会立刻冲过去，用身体护住那个空位，然后回头对她微笑，示意她过去坐。
但这次，剧本被撕了。
刘宇确实动了，他动作敏捷地挤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下了。
是他自己坐下了。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沈玥D琳一眼。
坐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白色的有线耳机，塞进耳朵里，然后闭上了眼睛，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摇晃的车厢。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理所当然。
沈玥琳就站在他座位旁边，手里抓着冰冷的扶手杆，感受着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
她的脸上一阵阵发烫。
尴尬，屈辱，还有一种被彻底无视的错愕，在她心里翻江倒海。
公交车又摇晃着行驶了几站。
她终于忍不住了，弯下腰，伸手摘掉了刘宇的一只耳机。
音乐声戛然而止。
刘宇不耐烦地睁开眼，看着她。
“你变了。”
沈玥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委屈的质问。
刘宇看着她涨红的脸，眼神平静无波。
前世，高考成绩出来后，她也是用这样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然后逐渐冷漠，疏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人都会变的。”
他淡然地回应，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这种平静，比任何争吵都更让沈玥琳无力。
她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情绪都无处发泄。
刘宇重新戴上耳机，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她。
他的思绪早已飘远。
2012年。
智能手机还未完全普及，诺基亚和摩托罗拉的余威尚在，苹果4S是当之无愧的机皇。
微信刚刚起步，移动支付更是闻所未闻。
这是一个遍地都是机会，信息差就是巨大财富的时代。
他前世错过了太多风口，只能靠着一次房产投资勉强跻身中产，然后便在国企的安逸中磨平了所有棱角。
现在，他回来了。
搞钱，搞事业，弥补所有的遗憾，才是他当前唯一的目标。
至于沈玥琳……
不过是青春期一场无果的幻想，如今在他眼里，连一道开胃菜都算不上。
他的脑海中，一个计划正在飞速成型。
驾校所在的南三环，是郑新市有名的工业区，附近有几家大型鞋厂。
他记得很清楚，这些鞋厂有大量的库存，都是一些过时或者断码的休闲鞋，处理价格极低。
而在信息闭塞的乡镇，人们对款式并不敏感，更看重的是价格和耐穿。
这就是商机。
他开始在心里默默计算。
一双断码的休闲鞋，拿货价完全可以压到10块钱。
运到乡下集市去卖，卖35块一双，绝对有人抢着要。
一双的利润就是25块。
如果能卖掉一千双，那就是两万五千块的纯利润。
这是他的第一桶金。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忍不住加速跳动。
但计划有两个关键的难题。
第一，启动资金。
进一千双鞋，加上运输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至少需要一万块钱。
他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学生，去哪里弄这一万块？
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父亲的私房钱。
他清晰地记得，前世父亲藏在床垫下的几万块私房钱被母亲翻出来的名场面。
当时父亲那副想死的心都有的表情，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算算时间，那笔钱现在应该还安然无恙地躺在床垫里。
看来，得想个办法，从老爹那里“借”一部分，再从老妈那里“忽悠”一部分。
第二个难题，是运输。
一千双鞋，体积可不小，必须要有车。
这个念头，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尽快拿到驾照的决心。
“叮咚，桐柏路站到了。”
公交车的报站声将他拉回现实。
他和沈玥琳都要在这一站下车。
刘宇站起身，率先挤向车门。
沈玥琳跟在后面，犹豫了再三，还是在他下车后跟了上去。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她做了最后一次尝试，甚至放下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矜持。
“刘宇，我们去看电影吧，我请客。”
她主动提出请客，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刘宇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在夏日的阳光下，她的脸庞依然漂亮，只是那份漂亮，再也无法在他心里激起任何涟漪。
“不了。”
他拒绝得干脆。
“我要回趟老家。”
沈玥琳愣住了。
“回老家？现在？”
刘宇点了点头，眼神望向远方，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
他要去看看爷爷奶奶，还有独自生活在另一个村子的姥姥。
前世，他大学毕业后忙于工作，之后又忙着在城市里扎根，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等到他终于有钱有闲，想要好好孝敬老人的时候，他们却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是他前世最大的遗憾之一。
既然重活一世，这个遗憾，他必须马上弥补。
这才是他重生后，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收回目光，看着一脸错愕的沈玥琳，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的公交站台，没有再回头。
只留下沈玥琳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在人潮中渐行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