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寰亚酒店宴会厅外,流光溢彩的霓虹勾勒出城市的繁华轮廓,一辆辆豪车无声滑入铺着红毯的车道。空气里弥漫着香槟、香水与晚宴即将开始的微妙兴奋感,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前的低语如同潮汐般起伏。
加长宾利内,气氛却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
沈清辞端坐着,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上。身上那件黑色丝绒长礼服,是周谨按她的要求准备的几件中,她最终选定的。款式极简,没有任何冗余的装饰,仅靠精准的剪裁和垂顺的面料勾勒出她纤细却不失力量感的身体线条。长发在脑后松松挽成一个低髻,几缕碎发不经意地垂落颈侧,平添几分随性的慵懒。妆容清淡,只着重勾勒了眉眼,让那双沉静的眼眸更显清澈通透。唯一的点缀是耳垂上林薇送的那对小巧的月光石银质耳钉,随着车子的轻微晃动,偶尔捕捉一点窗外掠过的光,泛出柔和微芒。
她看起来,与周遭即将到来的极致奢华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自成一格。像一幅留白颇多的水墨画,初看平淡,细看却意境自生。
陆廷渊坐在她对面的座椅上,目光几次掠过她。
他见过她盛装打扮的模样。前世,每逢这种场合,她总会提前许久准备,妆容精致,礼服华丽,珠宝璀璨,像是要把所有能证明价值的东西都堆砌在身上,眼神里却总是藏着怯懦与不安,如同一个误入盛大舞会、生怕被主人驱逐的孩子。
而此刻的她,褪去了所有浮华的雕饰,只余下本真的底色。那种平静,不是强装出来的镇定,而是从内里透出的、根植于某种新生的笃定。她甚至没有像过去那样,在车上反复检查妆容或是默诵可能遇到的应酬话术,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仿佛赴约的只是一场寻常聚会。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陆廷渊感到陌生,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车子平稳停下,侍者恭敬地拉开车门。喧嚣与暖光瞬间涌入车厢。
陆廷渊先行下车,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如往常一样扶她。
沈清辞的目光在他掌心停留了一瞬,那一眼平静无波,随即才将指尖轻轻搭了上去,借力下车。动作流畅自然,礼仪无可挑剔,但一触即分,她的手很快便收了回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必要的程序。
“谢谢。”她低声说,语气客气疏离。
陆廷渊的手心空了一下,那残留的、微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看着她已微微挺直脊背,目光平静地望向宴会厅入口,那双清澈的眼里,没有期待,没有紧张,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个即将进入的、充满未知变量的市场。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心底滋生。不是不悦,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以及更深的探究欲。
他敛起心神,恢复一贯的冷峻模样,微微屈起手臂。
沈清辞从善如流,轻轻挽住他的臂弯。姿态优雅,距离却保持得恰到好处,不曾贴近分毫。
两人并肩步入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水晶吊灯的光芒如同碎钻般倾泻而下,空气中交织着高级香氛、雪茄与美食的复杂气味。西装革履的男士与华服美妆的女士们三五成群,低声谈笑,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这个圈层的奢华与格调。
他们的出现,依旧吸引了不少目光。陆廷渊的身份地位注定他是焦点所在。而这一次,落在他身侧女伴身上的目光,除了惯常的审视与好奇,似乎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些目光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久未露面的“陆太太”,似乎和以往听闻的、或是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印象,不太一样了。没有闪躲,没有依附般的怯懦,也没有刻意讨好般的笑容。她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挽着陆廷渊,周身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淡然而立体的气场,让人无法轻易忽视。
陆廷渊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变化。他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的沈清辞。她正微微抬着头,目光从容地掠过大厅,像是在熟悉环境,又像是在快速收集信息。侧脸线条柔和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感。
意料之中的“状况”很快便发生了。
“廷渊,清辞,好久不见啊!”一个略显热络的声音响起。李氏集团的李总携夫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李太太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立刻落在沈清辞的礼服上,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带着衡量意味的笑,“清辞今天这身真是…别致。黑色倒是显气质,就是素净了些,我还以为这次能见到你戴那条粉钻项链呢,那才配得上今天的场合嘛。”
这话听着像是夸奖,实则暗藏机锋,既点出她装扮“寒酸”,又暗示她过去偏爱那些更炫目、却未必适合她的风格。
若是前世,沈清辞此刻早已脸颊发烫,手足无措,只会下意识地看向陆廷渊求助。
然而,此刻的她,只是微微弯起唇角,迎上李太太的目光,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李太太过奖了。粉钻虽好,但总觉得今天的主题是慈善,过于炫目反而失了本心。简单一点,自在些就好。倒是您这身苏绣,工艺真是精湛,牡丹图案雍容华贵,很衬您的气质。”
她不卑不亢,四两拨千斤。既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素净”,又将其拔高到“契合慈善本心”的高度,顺便还真诚地夸赞了对方的着装,让人挑不出错处,反而显得李太太刚才的话有些小家子气。
李太太被这不着痕迹地反将一军,一时语塞,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李总见状,连忙打哈哈圆场:“清辞说得对,自在最重要!廷渊啊,听说城西那个项目……”
陆廷渊的目光从沈清辞身上收回,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和难以言喻的轻松。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不需要他的庇护,也能独自应对得如此得体。
他自然地接过了李总的话头,交谈起来。而沈清辞则安静地站在一旁,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已不着痕迹地开始扫描全场,像是在寻找什么。
果然,下一个目标很快出现。
她的目光锁定了不远处正与几人交谈的霍璟宸。他似乎也看到了她,隔着人群,对她举杯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沈清辞也回以浅笑。
这时,陆廷渊与其他几位熟识的商业伙伴寒暄完毕,略一低头,对她低声道:“我去那边和赵老打声招呼,你……”
“我没事,你去忙吧。”沈清辞立刻接口,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我随便走走看看。”
陆廷渊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勉强或依赖,只有真正的“请自便”。他顿了一下,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别走远。”
看着陆廷渊离开的背影,沈清辞轻轻舒了一口气。自由的空气仿佛都清新了几分。她端起一杯侍者递来的苏打水,加了一片青柠,缓步走向一个人稍少的角落,目光却始终敏锐地观察着四周。
她看到了几个前世记忆里后来发展迅猛的科技公司创始人,此刻他们还略显青涩地周旋于大佬之间;她听到了几句关于政策风向和海外市场的碎片化讨论,迅速在脑中与近期所学的知识对应验证;她也注意到了盛世集团的那个赵凯,正眼神闪烁地与人交谈,目光不时瞟向陆廷渊的方向。
她像一块海绵,悄无声息地吸收着一切可能转化为价值的信息。
机会很快降临。
她注意到霍璟宸结束了与那几人的谈话,正独自走向摆放艺术品的展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沈清辞定了定神,端着酒杯,步伐从容地走了过去。
“霍先生。”她微笑着打招呼。
“陆太太。”霍璟宸转过身,笑容温文尔雅,“刚才就看到你了,这身很配你。”他的赞美真诚而不带丝毫轻浮。
“谢谢。”沈清辞颔首,目光落在旁边一幅现代油画上,自然而然地切入话题,“这幅画的用色很大胆,视觉冲击力强,但细看之下,肌理的处理又带点古典主义的细腻,很有意思。”
霍璟宸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哦?陆太太对油画也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只是最近看书杂,偶然了解到一些表现主义的东西,班门弄斧了。”沈清辞谦虚地笑了笑,语气却把握得恰到好处,“倒是霍先生您的杂志,最近几期关于‘科技赋能传统美学’的专题策划,视角非常独特,我拜读后很受启发。”
她提到了一个霍璟宸颇为得意且亲自操刀的专题,立刻引起了对方的谈兴。
“没想到陆太太竟然关注到了那个专题,”霍璟宸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遇到知音般的愉悦,“当时确实有很多想法,试图在冷硬的科技和温暖的人文之间找到一种平衡的表达。”
两人就着艺术与科技融合的话题交谈起来。沈清辞并没有滔滔不绝,她更多的是倾听,偶尔在关键处提出一两个经过思考的问题,或是引用某本书里的观点,恰好能与霍璟宸的想法碰撞出新的火花。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平和,但说出的内容却显示出她广泛的阅读量和独特的思考角度,完全超出了“富太太”喝茶插花聊时尚的刻板印象。
霍璟宸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礼貌欣赏,逐渐变为真正的惊讶和重视。他很难将眼前这个言谈有物、见解独到的女性,与过去那个印象中模糊的、只存在于陆廷渊身边的影子联系起来。
不远处,正与人交谈的陆廷渊,眼角的余光始终无法控制地追随着那抹黑色的身影。
他看到她和霍璟宸站在一起交谈。她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露出思索的神情,然后开口说些什么。霍璟宸则明显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发亮。
两人交谈的姿态,自然、融洽,建立在某种平等的、智力层面的交流之上。
陆廷渊的心里,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不是愤怒,也不是嫉妒,而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惊讶、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有荣焉的微妙骄傲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清辞。不是依附于他的,不是围着他转的,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散发着思维光芒的个体,在与另一个同样优秀的男性进行着高质量的对话。
她甚至不需要他的引领,不需要他的介绍,就能自如地进入这样的对话场。
那个他以为需要被保护、被安排在羽翼之下的小女人,何时拥有了这样的能力和气场?
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看着她偶尔因为谈到兴处而微微发亮的眼眸,看着她从容不迫、举重若轻的姿态。
心底那份探究的欲望,如同被投入薪柴的火焰,燃烧得愈发旺盛。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灯光微微变换,主持人的声音响起,宣布慈善拍卖环节即将开始,请各位嘉宾入座。
沈清辞与霍璟宸的交谈也适时地告一段落。
“很高兴能和您交流,受益匪浅。”沈清辞真诚地说。
“彼此彼此,陆太太的见解让人耳目一新。”霍璟宸递出一张邀请函,“下次我们杂志有个关于‘可持续时尚’的小型沙龙,不知您是否有兴趣?”
“谢谢,我很感兴趣。”沈清辞双手接过邀请函。
两人礼貌道别,各自走向自己的座位。
沈清辞的位置自然在陆廷渊旁边。她走过去时,陆廷渊已经坐下,目光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冷硬。
她在他身边轻轻落座,裙摆拂过他的裤脚,带来一丝极细微的摩擦感。
陆廷渊没有转头,只是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拍卖开始,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珠宝、名酒被呈上展台,竞价声此起彼伏。
陆廷渊习惯性地保持沉默,除非有极其重要的目标,否则很少出手。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拍卖台上,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笼罩着身旁的人。
他发现,沈清辞看得很专注。她手中拿着拍卖手册,随着每一件拍品的出现,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在手册上轻轻划过,目光沉静,像是在快速评估着什么。
当一件清乾隆时期的粉彩瓷瓶被以远超市场估价的价格拍走时,他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极轻的叹息。像是惋惜,又像是一种基于理性判断的不认同?
鬼使神差地,他微微倾身过去,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沈清辞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问,怔了一下,才同样低声回答:“没什么,只是觉得刚才那只瓶子,虽然品相不错,但这个溢价已经脱离了收藏本身的价值,更多是情绪和面子的博弈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陆廷渊耳中。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冷静的旁观者视角。
陆廷渊心中一动。这种基于价值判断的冷静,与他内心的商业逻辑不谋而合。
“拍卖场有时就是这样。”他低声回了一句,算是认同。
沈清辞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料到他会回应。但她很快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小小的交流戛然而止,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陆廷渊的心湖。
接下来,当一幅黎曼的《秋林》系列设计手稿被呈上展台时,陆廷渊明显感觉到身旁人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侧目看去,只见沈清辞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套泛着岁月痕迹的手稿,那双沉静的眼眸里,迸发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极其专注和炽热的光彩。那是一种看到真正热爱之物的眼神。
主持人介绍着黎曼的地位和这套手稿的稀有性,宣布起拍价八十万。
竞价开始。
陆廷渊几乎没有犹豫,在第一个竞价者举牌后,他便示意周谨跟价。
沈清辞惊讶地看向他。
陆廷渊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记得你书房里有黎曼的画册。”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他注意到了?他甚至记得她画册的作者?
竞价平稳上升,很快超过了一百万。陆廷渊面色不变,周谨继续沉稳举牌。
然而,当价格攀升到一百五十万时,一个略显挑衅的声音响起:“一百八十万!”
是赵凯。他举着号牌,目光却带着一丝玩味看向陆廷渊这边,明显带着抬杠的意味。
场内响起细微的议论声。这套手稿虽然珍贵,但市场估值也就在一百二十万到一百五十万之间。赵凯的出价,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谨看向陆廷渊,等待指示。继续跟,就是明摆着被当冤大头;不跟,面子上似乎又有些过不去。
陆廷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商人的理性让他厌恶这种无意义的溢价博弈。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袖口被极轻地拉了一下。
他侧过头,对上沈清辞的目光。
她微微凑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速而清晰地说:“别跟了。赵凯是故意的。这套手稿虽然稀有,但这个价格已经远超其学术和市场价值。让他拿走。后续如果真需要研究,我可以尝试联系黎曼基金会,或许有机会查阅高清电子版,效果差不多。”
她的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分析冷静,瞬间将一场可能的面子之争,拉回到了纯粹的价值判断层面。她甚至给出了替代方案。
陆廷渊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对得不到心爱之物的委屈和不甘,只有冷静的分析和果断的取舍。她甚至不在意是否会在赵凯面前“丢面子”,她在意的,是“值不值”。
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和格局,再一次颠覆了他对她的认知。
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周谨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周谨会意,没有再举牌。
最终,赵凯以一百八十万的价格拍下了那套手稿,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看向这边,却只看到陆廷渊面无表情地鼓着掌,而他身旁的沈清辞,甚至已经低下头,继续翻看手中的拍卖手册,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激烈的竞价与她毫无关系。
赵凯的笑容僵了一下,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拍卖环节结束后,是晚宴阶段。宾客们自由走动,交流气氛更加热烈。
沈清辞吃了一点东西,便又像一尾灵动的鱼,悄然游入人群。这一次,她主动走向了之前注意到的一位低调的风投人张总。她记得前世模糊的记忆中,此人后来投出了好几个现象级的科技项目,眼光极为毒辣。
她并没有贸然推销自己,而是抓住一个间隙,自然切入对方正在谈论的关于“底层技术革新”的话题,提出了一个关于“技术应用与市场需求匹配度”的疑问,角度新颖且切中要害。
张总显然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观点犀利的年轻女性产生了兴趣,两人交谈起来。沈清辞依旧保持着倾听与适度输出的节奏,既不咄咄逼人,又能恰到好处地展现自己的思考深度。
陆廷渊在不远处与人交谈,目光却始终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他看着她和不同的、在各自领域都堪称翘楚的人交谈,神态始终从容不迫,不卑不亢。她不再美丽却空洞,不再是他身边一个模糊的配饰。她身上开始焕发出一种独特的光彩,那光彩来自于内在的积淀和思考,不夺目,不刺眼,却温润而坚定,自有力量,让人无法忽视。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陆廷渊。他想要了解她。了解她究竟看了多少书,学了什么东西,才能拥有如今这般沉静而有力的气场。了解那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成长、脱胎换骨的沈清辞,究竟是什么样的。
但她周身那层由内而外焕发出的、沉静而自信的光华,却比宴会厅里所有的水晶灯和珠宝加起来,都要耀眼。
深深地,烙在了他的眼底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