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江城,深秋。
连绵的冷雨下了三天,把老城区的青石板路泡得溜滑,空气中弥漫着煤炉废气和潮湿的霉味。傍晚时分,“林记汽修铺”的木门吱呀作响,十六岁的林野背着半旧的帆布书包,踩着泥水快步走进来。
铺子不大,里间是卧室,外间摆着两台待修的旧摩托车,墙角堆着零件和工具,空气中混杂着机油和橡胶的味道。父亲林建军正蹲在地上,用扳手拧着摩托车的链条,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听到动静,头也没抬:“野子,放学了?桌上有馒头和咸菜,先垫垫,等爸把这台车修完,带你去巷口吃碗热汤面。”
林野应了一声,放下书包,走到桌边拿起馒头。他长得虎头虎脑,眼神却透着一股同龄人少有的沉静,刚咬了一口馒头,就看到父亲直起身,捂着胸口咳嗽起来,脸色有些发白。
“爸,你又咳了,要不今天别干了,歇会儿吧。”林野放下馒头,递过一杯温水。
林建军摆摆手,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笑着说:“没事,老毛病了,过阵子就好。这台车是‘东哥’的,今晚就得修好,不能耽误人家事。”
林野知道“东哥”是谁——那是这片老城区的“扛把子”,姓赵,叫赵卫东,手下养着十几个小弟,平时靠收保护费、替人“平事”过日子,街坊邻居都怕他。上个月,赵卫东的人来收保护费,父亲说铺子生意不好,多求了两句宽限,就被他们推搡着撞在门框上,落下了咳嗽的毛病。
“爸,赵卫东他们就是一群无赖,咱们别跟他们打交道了,实在不行,咱们把铺子搬到郊区去。”林野皱着眉,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愤懑。
林建军叹了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傻小子,哪有那么容易。咱们在这住了十几年,街坊邻居都熟,搬到郊区,生意更不好做。再说,赵卫东在这一片势力大,躲是躲不掉的,忍忍就过去了。”
林野还想再说什么,铺子的木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哐当”一声撞在墙上,溅起一片灰尘。五个穿着夹克、留着寸头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赵卫东,他嘴里叼着烟,手里把玩着一把弹簧刀,眼神阴狠地扫过铺子。
“林建军,活干完了没?老子的车可不是让你磨蹭的。”赵卫东吐掉烟蒂,用脚碾了碾,语气嚣张。
林建军连忙放下扳手,陪着笑脸:“东哥,快好了,再给我十分钟,保证给您修好。”
“十分钟?”赵卫东嗤笑一声,上前一步,一脚踹在旁边的零件箱上,零件散落一地,“老子等你半小时了!我看你不是修不好,是故意不想给老子办事吧?上个月收保护费,你就推三阻四,怎么,现在翅膀硬了?”
林建军脸色一变,连忙解释:“东哥,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是快好了,您再等等……”
“等个屁!”赵卫东身后一个瘦高个小弟上前,一把揪住林建军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东哥跟你说话,你还敢顶嘴?是不是想挨揍?”
林野见状,瞬间红了眼,抄起墙角的铁棍就冲了上去:“放开我爸!”
“哟,这小子还挺横。”赵卫东眯起眼,看着林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毛都没长齐,也敢跟老子动手?给我打!”
瘦高个小弟松开林建军,转身朝林野扑来。林野虽然年轻,但常年跟着父亲干活,力气不小,挥着铁棍就朝对方打去,却被对方侧身躲开,紧接着肚子上挨了一拳,疼得他弯下腰,铁棍也掉在了地上。
其他几个小弟见状,一拥而上,对着林野拳打脚踢。林建军急得眼睛发红,冲上去想护住儿子,却被赵卫东一把拦住,狠狠一拳打在脸上,鼻血瞬间流了下来。
“林建军,你儿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赵卫东揪住林建军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今天这事,要么你给老子拿五百块‘赔偿费’,要么,我就把你这破铺子砸了!”
1992年的五百块,对本就拮据的林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林建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喘着气说:“东哥,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铺子生意不好,小晚还在上学,你就宽限宽限……”
“小晚?”赵卫东眼睛一亮,想起林建军还有个十四岁的女儿,长得眉清目秀,顿时露出猥琐的笑容,“拿不出钱也行,让你女儿跟我走,伺候我几天,这事就算了。”
这话像一把尖刀,扎进了林建军的心里。他猛地挣脱赵卫东的手,红着眼吼道:“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碰我女儿!”
“哟,还挺硬气。”赵卫东脸色一沉,从腰间掏出弹簧刀,“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说着,他握着刀,朝着林建军刺了过去。林建军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刀刃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瞬间染红了衣服。林野躺在地上,看着父亲受伤,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一个小弟死死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卫东的刀再次刺向父亲。
“爸!”林野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林建军拼尽全力,一把抱住赵卫东的腰,朝着林野喊道:“野子,快跑!带着你妹妹走!别回头!”
赵卫东被抱住,恼羞成怒,挥刀朝着林建军的后背猛刺。一刀,两刀,三刀……鲜血从林建军的后背涌出,染红了他的衣服,也染红了地上的水泥地。他的力气越来越小,却死死抱着赵卫东,不让他靠近林野。
“快跑……野子……照顾好你妹妹……”林建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这句话,头一歪,倒了下去。
“爸!”林野眼睁睁看着父亲倒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猛地挣脱按住他的小弟,捡起地上的铁棍,朝着赵卫东冲了过去,“我要杀了你!”
赵卫东刚摆脱林建军的尸体,看到林野冲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镇定下来,挥刀朝着林野砍去。林野红着眼,不管不顾地挥舞着铁棍,却因为悲痛和愤怒,章法大乱,被赵卫东一刀砍在肩膀上,鲜血瞬间流了下来。
“就这点本事,还想杀我?”赵卫东冷笑一声,一脚踹在林野胸口,把他踹倒在地,“今天算你运气好,老子没空跟你玩,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打断你的腿!”
说完,他带着小弟,踢了踢地上的林建军,确认人已经死了,才大摇大摆地离开铺子,临走前还不忘踹翻了门口的修车工具。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打在林野的脸上,混着血和泪。他挣扎着爬到父亲身边,抱住父亲冰冷的身体,却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声音。铺子外面,传来邻居们小心翼翼的议论声,却没人敢进来帮忙——他们都怕赵卫东的报复。
不知过了多久,林野听到铺子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妹妹林晚。她刚放学回来,看到铺子里的景象,吓得脸色惨白,手里的书包掉在地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哥……爸……这到底是怎么了?”
林野看着妹妹惊恐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强忍着悲痛,擦掉脸上的血和泪,慢慢站起身,走到妹妹身边,将她紧紧抱住:“小晚,别怕,有哥在。爸他……爸他走了,是赵卫东干的。”
林晚浑身一颤,不敢相信地看着地上的父亲,哭着说:“哥,我们报警,让警察抓他!”
林野苦笑了一下。他知道,在江城这片地界,赵卫东跟派出所的人早就打通了关系,上次有个街坊被赵卫东的人打断了腿,报警后也不了了之。报警,根本没用。
他松开妹妹,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仿佛一瞬间长大了十岁。他看着父亲的尸体,又看了看妹妹,心里暗暗发誓:赵卫东,还有那些帮凶,我林野要是不把你们一个个拉下马,让你们血债血偿,我就不姓林!
“小晚,我们不报警。”林野擦了擦妹妹的眼泪,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天起,哥会保护你。赵卫东欠我们的,哥会亲自讨回来。”
他走到里间,打开床底下的木箱,里面放着家里仅有的三百块钱和一些证件。他把钱和证件揣进怀里,又拿起父亲平时用来防身的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别在腰间。然后,他背起妹妹,又弯腰将父亲的尸体背在背上,一步步走出了汽修铺。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却浇不灭林野心中的怒火。他背着父亲和妹妹,踩着泥泞的石板路,一步步走出老城区。身后,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是父亲用生命守护的铺子;身前,是未知的黑暗和危险,是布满荆棘的复仇之路。
他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斗得过赵卫东那样的狠角色,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父亲的仇,必须报;妹妹的安全,必须守护。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只想跟着父亲学修车、安稳过日子的少年,彻底死了。活下来的,是怀揣着血海深仇、要在这混乱的江城黑道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林野。
走到城郊的乱葬岗,林野找了一块相对干燥的地方,用手和匕首挖了一个坑,将父亲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又用土掩埋好,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石头压在上面。他跪在地上,对着坟墓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出了血,却浑然不觉。
“爸,您放心,儿子一定给您报仇。等我杀了赵卫东,就来给您扫墓。”
林晚跪在旁边,哭得像个泪人,紧紧抓着林野的衣角。林野站起身,拉起妹妹,眼神望向江城城区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却藏着最肮脏的罪恶。
“小晚,我们先去乡下找外婆,等哥站稳了脚跟,就来接你。”林野摸了摸妹妹的头,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决绝,“在那之前,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哥回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带着妹妹一起踏上复仇之路,那太危险了。只有把妹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去跟赵卫东拼命。
送妹妹到乡下外婆家时,天已经亮了。外婆看到浑身是伤的林野和哭成泪人的林晚,又得知林建军的死讯,当场就哭晕了过去。醒来后,她拉着林野的手,老泪纵横:“野子,听外婆的话,别去报仇了,赵卫东是个恶人,你斗不过他的,咱们安安分分过日子不好吗?”
林野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外婆,爸不能白死。您放心,我不会蛮干,我会活着回来,会保护好小晚。”
他没有多留,怕自己会动摇。告别外婆和妹妹,林野转身离开了乡下,朝着江城城区走去。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心。他知道,从踏入城区的那一刻起,他就要在这弱肉强食的黑道世界里,一步步变强,一步步接近赵卫东,直到亲手砍下他的头颅,祭奠父亲的在天之灵。
复仇的路,才刚刚开始。而江城的黑道,也将因为这个少年的出现,掀起一场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