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无垠的灰雾中失去了锚点,只剩下饥饿与干渴这两把钝刀,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我们的意志和肉体。
摩托艇像一口漂浮的棺材,载着两个逐渐枯萎的灵魂,在死寂的海面上无声滑行。
控水的能力并未带来奇迹。只能让我们不至于渴死。
最初几天,我还能勉强维持每天几个小时的推动,让小船以比步行快不了多少的速度,朝着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向移动。
伊恩则尽可能地收集由我凝聚的珍贵淡水并储存起来
伊恩用那双经历过无数战场的老兵眼睛,徒劳地试图从浓雾和天象中辨别出一丝方向。
但很快,饥饿成了主宰。
最后一点变质的糖水早已消耗殆尽。
空荡荡的肚子开始是灼烧般的疼痛,继而转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发狂的虚空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疯狂掏挖。
肠子痉挛着,发出咕噜噜的空响,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羞耻。
力量如同退潮般从身体里流失。
肌肉变得绵软无力,甚至连抬起手臂都感到费力。
头晕目眩成了常态,眼前时常冒出金色的星星或扭曲的黑色斑点。
耳鸣越来越频繁,有时是尖锐的嘶鸣,有时则是仿佛来自远方的、无意义的低语
我不知道那是极度饥饿的生理反应,还是这片被“时间之锈”污染的海域带来的精神侵蚀。
我已经完全无法再推动小船了。
每一次尝试集中精神,带来的只有剧烈的头痛和几乎要呕吐的眩晕感。
我们彻底失去了动力,重新变回随波逐流的浮木。
伊恩的情况更加糟糕
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艇底,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清醒时,他会沉默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
迷糊时,则会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家乡格拉斯哥的街道、妻子做的炖羊肉的香气、还有他那个年纪尚幼的儿子的小名。
“林……”一次短暂的清醒中,他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你说...人饿死了会不会也变成那种...诡异?一个...饿死鬼?整天就知道找吃的...”
他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干裂的嘴唇只是抽搐了一下,渗出血丝。
“别胡说......”我靠在船舷上,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得快要飘起来,声音也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我们.....不会死.....”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绝望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我们尝试过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捕鱼 捕海鸟,但这被污染的海洋,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发现任何生物
饥饿剥去了文明的外衣,露出了最原始的生存本能。
我们开始出现幻觉。
我仿佛能看到远处有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好像回到了前世,喝着咖啡,论文被导师驳回的骂声。
但每次挣开眼,除了海水,一无所有。
伊恩则常常突然坐起来,指着空无一物的海面,激动地说:“船!那边有船!快看!皇家海军的船!”
过了一会儿,又无力地瘫倒下去,喃喃自语:“又走了……他妈的不等等我们……”
时间感彻底混乱。也许是第三天,也许是第五天,或者更久。
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去计算了。
嘴唇干裂起皮,喉咙肿痛,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咽下玻璃碴。
皮肤因为缺乏水分和营养而变得干燥晦暗,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我们看着对方,都像是在看一具包裹着人皮的骷髅。
最后的对话,也变得断断续续,充斥着无意义的音节和沉默。
“林……”伊恩在昏迷中哆嗦着。
我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冷,即使阳光偶尔艰难地穿透浓雾,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这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征兆。
意识开始逐渐剥离。过往的记忆碎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闪现……
大学的图书馆……咖啡的香气……敦刻尔克海滩的地狱景象……幽灵舰队……曼施坦因冰冷的面具……渔房里微弱的乳白色光芒……
一切似乎都要结束了。
在这片被遗忘的海域,无声无息地化为两具浮尸,最终成为“诡异回响”的一部分,或者干脆沉入海底,被鱼虾分食。
彻底的黑暗如同温柔而残酷的毯子,缓缓覆盖下来。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寂静的前一刻——
一声悠长、低沉、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汽笛,毫无征兆地、清晰地穿透了浓雾,传入我几乎失聪的耳中。
那声音……真实得不像幻觉。
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几乎折断颈椎般地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浓雾……似乎在那里变得稀薄了一些。
一个巨大、漆黑、线条优雅却透着一股死寂般沉寂的庞大轮廓,正无声无息地、如同梦境般从雾中缓缓驶出!
那是一艘船!
一艘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远洋游轮!
它有着多层甲板、烟囱、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本该是灯红酒绿的舷窗轮廓!
但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哑光般的黑色,看不到任何灯光,也听不到任何机器运行的轰鸣。
它行驶得异常平稳,平稳得近乎诡异,破开的海水甚至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只有一片如同墨汁般的、粘稠的寂静伴随着它。
它就像一座漂浮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黑色宫殿,一艘……幽灵船!
是幻觉吗?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吗?
但那庞大的压迫感,那冰冷死寂的气息,却又如此真实地碾压过来!
它正朝着我们飘来!
不,不是“朝着”
它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这微不足道的小艇,只是沿着它固有的、诡异的航线,笔直地、无可阻挡地……即将从我们上方碾过!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死亡的寒意比海水的冰冷更刺骨。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伊恩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就在那艘巨大幽灵游轮的船首即将触碰到我们小艇的瞬间——
嘎吱——
一声轻微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游轮船体一侧,一道几乎是隐藏式的、狭长的登船门,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口唇,无声无息地滑开了。
里面没有灯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更加浓郁的黑暗。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流从门内涌出——
那不是风,而是一种混合了陈腐空气、淡淡香水、枯萎花朵、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时间停滞般的冰冷气息的诡异混合物。
没有选择,没有反抗的余地。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那扇幽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门廊内部,以及门上模糊不清的、被腐蚀了一半的船名——
**“欧罗巴尼亚(EURON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