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训练室的镜子映出三个以不同频率呼吸的身影。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弥漫着淡淡汗水气息的空气里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柱。

张涵瑞靠在把杆上,手里拿着平板,屏幕上是最新的编舞视频。他看得专注,眉心微蹙,偶尔会按下暂停,指尖在屏幕上划过,丈量着某个动作的轨迹。他不需要说话,存在本身就像一块磁石,无声地定下训练的基调——专注,高效,不容敷衍。

陈奕恒在地板中央拉伸,动作流畅得像某种温顺的猫科动物。他的呼吸又深又缓,每一个延展都做到极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是三个人里看起来最放松的,却也是最早进入状态、最能沉下心打磨细节的那个。偶尔,他会抬起眼,看向镜子里张涵瑞暂停的画面,自己默默跟着比划两下,或者,目光会温柔地掠过角落里那个和自己较劲的身影。

陈浚铭在离空调最近的那个角落,对着镜子死磕一个连续的地面动作。翻滚,蹬踏,起身旋转,每一个环节都要求极高的核心控制和爆发力。他已经重复了不下二十遍,T恤后背湿透,紧贴在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的脊背上。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眼神狠厉地盯着镜子里那个一次次跌倒又迅速爬起的自己,仿佛那不是镜像,而是某个必须征服的敌人。

“重心再低三公分。”张涵瑞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刀片精准地切入音乐间隙,“胯轴发力,不是用膝盖硬顶。”

陈浚铭的动作猛地顿住,喘着粗气,依言调整。这一次,起身果然顺畅了许多。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点进步,另一道温和的声音轻轻补充:“起身瞬间看左手方向,带动视线,动作会显得更满。”陈奕恒不知何时已经拉伸完毕,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脸上带着鼓励的笑意。

陈浚铭愣了一下,试着照做。镜子里那个原本略显生硬的动作,果然多了一丝延伸的力道和美感。

他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再次投入练习,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柔和了一毫米。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汗水是背景,节奏由张涵瑞无声掌控,细节由陈奕恒温柔填补,而所有的狠劲和执拗,则由陈浚铭沉默地燃烧。

午休时间,食堂嘈杂得像另一个世界。他们三人通常坐在靠窗的固定位置。

陈浚铭餐盘里的绿色蔬菜总会以各种方式减少,取而代之的是蛋白质。有时是张涵瑞直接伸筷子夹走他的西兰花,顺便丢过来两块剔净骨头的鸡胸肉,动作自然得像在调整自己不满意的编舞。有时是陈奕恒笑着把自己餐盘里的牛肉分他一半,理由是“阿姨手抖给多了,帮帮忙,师弟”。

陈浚铭从最初的愕然无措,到后来渐渐习惯。他甚至开始学会在他们动手之前,主动把不爱吃的胡萝卜拨到盘子一边——那个张涵瑞绝对不会碰的区域。而陈奕恒带来的各种家乡小食,也总是“恰巧”多出一份,自然而然地进入他的储物柜。

语言的交流依旧不多。张涵瑞吃饭时通常在看手机上的训练视频或者新闻,偶尔会就某个编舞难点简洁地提一两句。陈奕恒则会聊聊家里来的电话,或者新听到的趣事,声音温和,不会刻意热闹,也不会让气氛冷场。陈浚铭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听众,偶尔被问到,才会简短地回答几个字。

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无需言明的默契在流动。就像此刻,陈奕恒不小心把汤勺碰到地上,张涵瑞的目光没从手机上移开,却极其自然地将自己手边那把没用过的勺子推了过去。而陈浚铭则站起身,默默去消毒柜拿了一把新的。

夜晚的便利店,依旧是陈浚铭的战场。但“偶遇”变得越发频繁。

张涵瑞有时会进来买咖啡,穿着训练服,像是刚加练结束。他会站在货架前看很久的能量棒成分表,最后却只拿一瓶最基础的矿泉水,结账时,目光会扫过陈浚铭略显疲惫的脸,留下一两句言简意赅的点评或提醒:“明天考核,别睡过头。”或者,“那个后空翻,护膝戴好。”

陈奕恒则更像这里的常客。他会抱着一本书来,点一份关东煮,坐在角落的高脚凳上安静地看。但他的视线总会分出一缕,落在忙碌的陈浚铭身上。看到搬重物,他会很自然地起身搭把手;看到核对账目眉头紧锁,他会递上一张写满清晰公式的纸条;到了凌晨交接班时,他总会“刚好”看完一个章节,合上书,笑着对陈浚铭说:“一起走吧,师弟。”

回去的路,有时是三人行——如果张涵瑞也“刚好”出现。更多时候是陈浚铭和陈奕恒两人并肩。

夜色下的街道安静许多。陈奕恒会放慢脚步,迁就着陈浚铭站了一晚后有些沉重的步子,聊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天上某颗特别亮的星星,或者路边一只打盹的流浪猫。陈浚铭依旧话少,但会安静地听,偶尔点头,或者极轻地“嗯”一声。

有时,他们会看到走在前面的张涵瑞的背影,独自一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帽檐压得很低,融在夜色里,像一道孤寂却强大的剪影。他不会回头等他们,但他们都知道,只要加快脚步,就能追上。

回到宿舍楼,在走廊分别时,陈奕恒总会笑着说:“晚安,浚铭。”然后看向另一边的张涵瑞,“晚安,涵瑞哥。”

张涵瑞通常只是用鼻音淡淡地“嗯”一声,便刷开自己的房门。

陈浚铭则会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快速地说一句:“…奕恒哥晚安。…涵瑞哥晚安。”然后像怕被抓住一样,迅速溜进自己的房间。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走廊的灯光和声音。陈浚铭背靠着门板,能听到对面房门关上的轻微咔哒声,以及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水流声。

他知道,一门之隔,是他们。

汗水、镜子和永不停歇的音乐构成了白日的底色;无声的关照、笨拙的回报和偶尔并肩的夜路,则勾勒出夜晚的轮廓。

这些碎片般的日常,琐碎,平凡,甚至有些枯燥。却像无数细微的丝线,悄然编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稳稳地托住了那个曾经在消防通道里颤抖、在病房外仓皇逃跑的少年。

陈浚铭依旧沉默,依旧拼命,依旧在深夜与疲惫对抗。

但他开始习惯身边总有那么两个人。一个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强大而沉默地引领方向;一个像冬日午后温暖的阳光,细腻无声地浸润每一处缝隙。

而他,就在这冰与暖之间,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朝着有光的方向,艰难而执拗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