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的时间流速诡谲而任性。
在那片永恒的星海与沙滩上，林汐梦感觉和苏契辰仿佛已经共度了数个日夜。他们并肩漫步，赤脚踩在微凉的、细腻如银粉的沙子上，留下两行并排的足迹，很快又被温柔的潮汐抹平。他们坐在一块被月光照得发亮的巨大礁石上，听海浪低语，看星辰流转。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待在一起，手指交缠，目光胶着，仿佛怎么相互凝视都不够。
他告诉她很多事。梦里的事。关于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他发现的奇妙角落：一片会发出星光的珊瑚丛，一座藏在月光花深处的秋千，一杯永远喝不完、却总是温热的、带着不知名甜香的饮品。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毫无掩饰的爱意和耐心，与白天电梯里那个冷硬的形象判若两人。林汐梦只是听着，偶尔回应，心中那片巨大的空洞被一点点填满，暖得发烫。她几乎要沉溺进去，忘记所有关于现实的疑虑。
“……有时候，感觉这里才更像真实。”他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虎口，目光望向月光下闪烁的海平面，“而那个醒来的世界，倒像一场冗长又乏味的梦。”
林汐梦的心猛地一缩。这句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完美的梦境泡泡。
现实。
那个有电梯、有周薇、有客户和稿件的世界，那个……有着冰冷眼神的苏契辰的世界。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微微一怔，转过头来看她，温柔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受伤。“怎么了？”
“没……没什么。”林汐梦避开他的视线，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跳动，“只是……你醒来后，还会记得这里吗？记得……我？”
问出这句话，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害怕答案。害怕他说“不记得”，那眼前的一切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虚妄；更害怕他说“记得”，那将如何面对那个现实中的、陌生的他？
梦中的苏契辰沉默了片刻。海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碎发，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和……挣扎。
“记得一些。”他最终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感觉。很强烈的感觉。快乐，安心，还有……失去。”他重新抓住她的手，力道微微收紧，仿佛怕她真的会消失，“每次醒来，那种失去什么的空虚感都强烈得让人无法忍受。我必须很快再次入睡，回到这里，回到你身边。”
他注视着她，眼神纯粹而专注：“我必须回来。我总觉得，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遗失在这里了。”
林汐梦的眼眶瞬间就湿了。那种强烈的共鸣感再次击中她。原来不止她一个人承受着那种清晨的空洞和失落。他们被同一种甜蜜的痛苦捆绑着，在两个世界之间撕扯。
可是，“感觉”……感觉是模糊的，无法对应到具体的人。
他记得梦里的感觉，却不记得现实中的林汐梦。
这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绝望。
“你呢？”他轻声问，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你醒来后，还会记得我吗？”
林汐梦看着他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那里面盛满了她的爱恋和她的恐惧。她张了张嘴，那个“记得”几乎要脱口而出，连同白天在电梯里的偶遇和盘托出。
但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扼住了她的喉咙。
万一呢？
万一说出来，这个梦就碎了怎么办？万一惊醒了这片刻的永恒，他们就连这仅有的交汇之地都要失去了怎么办？
她不能冒这个险。
于是，她最终只是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埋进他的肩窝，嗅着他身上清冽好闻、仿佛阳光与海风混合的气息，含糊地低语：“……感觉。我也记得感觉。”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满意地叹息一声，将她更紧地搂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那就好。”他喃喃道，“只要你还记得等我，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既甜蜜，又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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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契辰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中醒来的。
窗外天光已亮，城市的噪音开始隐约传来。但他第一次对醒来感到强烈的抗拒和愤怒。
怀里的温软触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昂贵却冰冷的埃及棉床单。耳边不再是温柔的海浪与爱人的呼吸，而是空调单调的运行声。
空虚感前所未有的强烈，几乎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他胸口发闷。他甚至清晰地记得将她搂在怀里时，她发丝拂过自己下颌的微痒，记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栀子混合着海盐的清新香气。
那么真实。
比这个房间里任何一件物品都更真实。
他坐起身，用力按压着太阳穴。梦里那个女人的面容依旧模糊，但那种强烈的依恋感和归属感，却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的灵魂。
然后，白天电梯里那个插画师女孩的脸，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
那双震惊的、含着水光的眼睛，与梦中那份强烈的“感觉”离奇地重合了。
荒谬。这太荒谬了。
他苏契辰的人生建立在逻辑、规划和绝对的控制之上。这种脱离掌控的、非理性的情绪波动，让他感到极度不适。
他需要冷静。需要将这一切归因于压力过大和睡眠障碍。
他起身，打算用一场高强度的晨跑和冰水澡来粉碎这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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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苏契辰准时出现在公司。他已恢复成一贯的冷峻模样，西装革履，一丝不苟，仿佛清晨那个焦躁脆弱的男人只是幻影。
助理周昀抱着一叠文件跟他走进办公室，开始例行汇报日程和项目进展。
“苏总，昨天‘星汇天地’项目的初步比稿会议结果出来了。这是几家入围团队的资料和概念方案摘要。”周昀将一份文件夹放在他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
苏契辰面无表情地翻开。
第一页，跃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熟悉的工作室名字——“薇梦艺术设计”。下面并列着两个名字：周薇，林汐梦。
他的指尖在纸面上微微一顿。
周昀敏锐地注意到了老板这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心下诧异，但面上不显，继续专业地汇报：“这家工作室规模很小，但主创林小姐的方案很有灵气，概念是‘月光潮汐’，与项目追求的夜间艺术氛围契合度很高。昨天陈副总也在场，表示很感兴趣。”
苏契辰的目光落在“林汐梦”三个字上，那女孩抱着画筒、睁大眼睛望着他的模样又一次浮现。他不动声色地翻到下一家公司的资料，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嗯。其他几家呢？”
周昀立刻开始介绍其他实力雄厚的竞争对手，包括业内知名的“瀚海艺术”和“新锐空间设计”。
汇报接近尾声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未等苏契辰回应，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穿着骚包的酒红色丝绒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男人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火辣、抱着新款平板的女助理。
“哟，苏总，一大早就在忙啊？真是劳模典范。”来人语气熟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佻。
是秦昊，瀚海艺术的创意总监，也是苏契辰的大学同学。家底丰厚，行事高调，在业内以砸钱和营销见长，专业能力却时常被苏契辰这类学院派诟病。两人关系微妙，既是竞争对手，又因圈子重叠而时有交集。
苏契辰抬眸，眼神冷淡：“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老同学？”秦昊自顾自地在会客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他的女助理丽莎立刻将平板递到他手上，“听说‘星汇天地’的项目，苏总这边门槛设得挺高啊？连些没什么名气的小工作室都叫来比稿了？”
周昀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苏契辰合上文件夹，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公司有公司的流程。秦总对自己的方案这么没信心，需要来我这里探听对手消息？”
秦昊哈哈一笑，丝毫不觉得尴尬：“信心当然有。不过是好奇嘛。听说昨天有个小姑娘，方案让你们陈副总都眼前一亮？叫……什么梦来着？”他故作思考状，旁边的丽莎立刻低声提示：“林汐梦。”
“对，林汐梦。”秦昊笑得意味深长，目光在苏契辰脸上扫过，“苏总，这该不是你特意关照的吧？长得确实挺水灵，是我喜欢的类型。”
苏契辰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办公室里的温度仿佛都低了几度。周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秦昊，”苏契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警告意味，“这里是公司，讨论项目就专业一点。如果你的能力都用在打听这些无聊的事情上，瀚海这次恐怕又要陪跑了。”
秦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眼底多了几分不服气：“开个玩笑嘛，苏总还是这么经不起逗。行，专业是吧？那我们招标会上见真章。丽莎，走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带着助理扬长而去。
办公室门关上，气氛依旧凝滞。
周昀小心翼翼地开口：“苏总……”
“出去吧。”苏契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把下午和万晟集团的会议资料提前发我。”
“是。”周昀立刻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苏契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文件夹上，“薇梦艺术设计”和“林汐梦”的名字刺眼地停留在那里。秦昊轻佻的话语还在耳边，但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他自己刚才那一瞬间失控的情绪。
为什么听到秦昊用那种语气谈论她，他会感到如此不悦？
仅仅是因为不专业？
还是因为……某种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源自那个荒谬梦境的占有欲在作祟？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设计部副总监陈炜的分机。
“陈副总，‘星汇天地’艺术部分的比稿，最终入围名单确定后，把所有团队的详细方案和评估报告送给我一份。”他公事公办地吩咐道，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像是随口一提，“包括那家小工作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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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薇梦”工作室里，气氛同样不轻松。
周薇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汐梦，瀚海艺术的秦昊也入围了。这家伙就是个笑面虎，手段多着呢。而且他们资金足，完全可以不计成本地砸效果图和人脉。”
林汐梦坐在画板前，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梦里被他紧握的温热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片星海的气息。现实中的竞争压力，此刻听起来遥远而不真实。
“汐梦？你在听吗？”周薇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在听。”林汐梦猛地回神，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秦昊……很厉害吗？”
“不是厉害，是难缠。”周薇叹了口气，凑近她，压低声音，“而且我打听到，苏总那边好像对我们有点……疑虑。”
林汐梦的心猛地一跳：“苏总？他……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是周昀助理私下暗示我的，说苏总要求看所有入围团队的详细评估报告，特别提到了我们。”周薇脸上写满了担忧，“昨天在电梯里，你是不是得罪他了？我看他当时脸色冷得吓人。”
得罪？
林汐梦想起那双冰冷审视后又迅速回避的眼睛，心里一片冰凉。他果然不记得，甚至可能因为那瞬间的失态而对她产生了负面印象。
现实的重压终于穿透了梦境的迷雾，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
“我没有……”她低声说，声音虚弱无力。
“算了，不管了。”周薇拍拍她的肩膀，给她打气，“现在想这些没用。关键是方案！汐梦，我们的核心优势就是你的创意和设计。只要方案足够出色，就算苏契辰是座冰山，也得让他炸出点缝来！”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小哥捧着一大束极其炫目、搭配夸张的蓝色妖姬玫瑰站在门口。
“请问，林汐梦小姐在吗？有您的花。”
林汐梦和周薇都愣住了。
“我的？”林汐梦疑惑地走过去签收。花束里没有卡片。“谁送的？”
周薇凑过来，拿起夹在花里的送货单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下单人……秦昊？”
林汐梦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脸色发白：“他？他为什么给我送花？”
周薇的表情从诧异转为愤怒，又变成一丝深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先是去苏契辰那里探口风，转头就来给你送花？这孙子是想用美人计还是离间计？或者两者都有？”
她越想越气，一把夺过那束夸张的玫瑰，直接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晦气！汐梦，别理他。我们现在必须全力以赴，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林汐梦看着垃圾桶里那束碍眼的花，心里乱成一团麻。秦昊的骚扰，苏契辰的冷漠审视，项目的压力，还有那个让她无法割舍又恐惧面对的梦……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
她唯一能抓住的，似乎只剩下画板上的线条和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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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苏契辰接到了一通意外的电话。是他叔叔苏炳天的秘书打来的，提醒他周末的家庭聚餐，并委婉地表示，苏炳天希望他能准时出席，有要事相商。
苏炳天是苏氏集团的掌舵人，也是苏契辰在家族中最敬重，也最感压力的长辈。他的“要事”，往往意味着对苏契辰人生的规划和安排。
挂掉电话，苏契辰感到一阵疲惫。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一条条光河。
他的生活就像这些光河，轨迹固定，方向明确，高效却冰冷。而那个梦境，以及梦境带来的所有混乱情绪，像是企图冲毁堤坝的洪水，危险，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再次翻开了“薇梦艺术设计”的那一页方案摘要。概念图是手绘风格的，流畅灵动的线条勾勒出月光下潮汐涌动、与建筑光影交融的画面，旁边用清秀的字迹标注着“月光潮汐”的主题阐述。
这字迹……似乎有那么一点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他蹙眉深思，却抓不住那闪逝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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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再次降临。
林汐梦几乎是怀着一种赴死般的决心躺上床的。她害怕那个梦，害怕梦里极致的美好映照出现实的残酷，更害怕面对那个温柔的他，却要隐藏现实的秘密。
但她又无法抗拒。那是沙漠中的旅人对海市蜃楼的本能渴望。
意识沉浮。
再次睁开眼，她依然在那片星空下的海滩上。海浪声依旧，空气里的甜香依旧。
而他，就在那里。
他背对着她，站在及膝的海水里，仰头望着漫天繁星。月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清辉，背影显得有些……孤独。
听到她的动静，他转过身。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但林汐梦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掩藏的沉重。
“今天过得怎么样？”他向她伸出手，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林汐梦走过去，将微凉的手放入他温暖的掌心。现实的冰冷仿佛瞬间被驱散。
“老样子。”她含糊地回答，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而望向星空，“你呢？”
他沉默了一下，轻轻将她拉近，从身后环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地响在她的耳畔：“不太好。”
林汐梦的心揪紧了。
“醒来后，总觉得……很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和疲惫，“好像不是在休息，而是在打另一场更耗费心神的战争。有很多声音，很多面孔，很多……我不喜欢的事情。”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地嵌入怀中，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只有在这里，抱着你，才觉得安静下来。”
林汐梦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煎熬。他们在共享美梦的同时，也在共享现实带来的疲惫和压力。他们的灵魂在两个极端的世界里被反复拉扯。
她抬起手，轻轻覆盖住他环在自己腰前的手背。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
“那就别想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坚定，“在这里，只有我们。只有星星，大海，和你我。”
他身体微微一震，似乎感受到了她情绪的巨大波动。他没有追问，只是更紧地抱住她，低下头，将一个轻柔如羽翼的吻，落在她的鬓角。
“嗯。”他低低地回应，声音沙哑而满足，“不想了。”
潮声温柔，将他们相拥的身影和无声流淌的泪水一并淹没在无垠的星光下。
在这个绝对私密的宇宙里，他们暂时忘却了所有。他是她的星辰，她是他的潮汐，彼此依存，仿佛亘古如此。
然而，在这极致的亲密与安宁之下，潜藏着两人都心照不宣、却不敢触碰的恐惧——当黎明再次降临，潮汐退去，星辰隐没，他们是否还能记住此刻的誓言？那场发生在现实角落、悄然推进的招标会，又将如何残酷地介入他们的镜花水月？
梦，越是美好，醒来的破碎声，就越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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