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轰鸣声是这个世界唯一恒定的背景音，低沉而持续，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机舱内灯光调得很暗，营造出一种虚假的夜晚氛围。各种精密的医疗仪器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数字，是林汐梦生命存在的微弱证明。
她依旧深陷在昏睡中，脸色在机舱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大半张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透明的面罩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白雾。静脉输液泵持续将昂贵的抗生素、营养液和维持生命体征的药物，一点点注入她几乎枯竭的身体。
苏契辰就坐在病床边的固定座椅上，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紧紧交握，抵着额头。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像一尊紧绷的、守护着宝藏的雕塑。周薇蜷缩在稍远一些的沙发座椅里，身上盖着薄毯，却显然无法入睡，眼睛红肿地望着这边。
时间在万米高空中失去了意义，只有仪器上的读数标记着生命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注视着林汐梦的苏契辰，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投向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代表林汐梦心率的那条曲线，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短暂的波动，频率似乎加快了一点点，随即又恢复到原先微弱平稳的状态。
几乎就在同时，昏睡中的林汐梦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呻吟。她的睫毛颤抖起来，眉头紧紧蹙起，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痛苦。放在身侧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汐梦？”苏契辰立刻俯身靠近，声音沙哑而急促，“能听见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她的痛苦似乎只存在于潜意识层面。
坐在后面的周薇也立刻惊醒般坐直了身体，紧张地望过来。
苏契辰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想起之前专家模糊提及的某些可能性——当身体机能衰弱到一定程度，意识与现实的链接会变得极不稳定，有时外界的强烈刺激或药物作用，可能会短暂地…撬动那扇门。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一把椅子，发出突兀的声响。他几步冲到机舱前部的通讯器旁，直接接通了驾驶舱。
“我们还有多久抵达？”他的声音紧绷如弦。
“大约一小时四十分钟，苏总。”机长的回答传来。
“太慢了！”苏契辰几乎是低吼出来，但他立刻压下焦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机上有没有任何…能帮助深度睡眠，或者…稳定神经系统的药物？效果强一点的。”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是机长在和随行的医疗人员沟通。片刻后回答：“有的，苏总。医疗箱里有备用的强效镇静剂，用于应对极端情况，但使用需要非常谨慎，尤其是对林小姐目前的身体状况…”
“拿来。”苏契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立刻。”
挂断通讯，他回到床边，目光死死盯着林汐梦痛苦蹙起的眉头。他在赌。赌那细微的心率波动和痛苦表情，意味着她的意识正在某个门槛上挣扎。赌所谓的“强烈刺激”，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也可以是化学上的。赌这强效的镇静剂，或许不是让她睡得更沉，而是…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干扰那脆弱的平衡，甚至…为她强行打开一条通往那个世界的通道，或者至少，减轻她通往那个世界的痛苦。
这想法毫无科学依据，甚至堪称荒谬危险。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独自在黑暗中挣扎沉没，而自己却只能在现实的岸边无能为力地等待。
医疗人员很快拿着一个密封的小型药箱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谨慎和担忧：“苏总，这种药剂强效且起效快，但对心血管系统有一定抑制作用，必须严格控制剂量，否则…”
“我知道风险。”苏契辰的声音异常平静，他接过那支装着透明液体的小小注射器，感觉它重若千钧，“我来。”
医疗人员迟疑了一下，但在苏契辰冰冷而决绝的目光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从，低声快速说明了注射的注意事项和极微的剂量。
苏契辰挥手让他退下。机舱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各种仪器的声音。
他走到床边，用酒精棉仔细消毒了林汐梦手臂上一小块苍白的皮肤。她的血管细得几乎看不见。他的手指稳得出奇，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在进行一项至关重要的手术。
冰凉的针尖刺入皮肤。他极其缓慢地，将那极少量的、却可能决定命运的液体，推入了她的静脉。
推注完成。他拔出针头，用棉签按住针眼，然后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林汐梦的脸和旁边的监护仪。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最初几十秒，没有任何变化。林汐梦依旧昏睡，仪器上的数字平稳得令人窒息。
就在苏契辰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疯狂赌注失败，绝望开始啃噬心脏时——
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突然再次出现了变化！不再是细微波动，而是幅度明显加大，频率也开始不规则地加快！
几乎同时，林汐梦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一下，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短促的吸气声！她的眼睛在眼皮下剧烈地转动起来，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激烈的梦魇！
“汐梦！”苏契辰紧紧抓住她没有打针的那只手，感觉到她指尖传来不正常的冰凉和轻微的痉挛。
周薇也冲了过来，吓得脸色发白：“她怎么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苏契辰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林汐梦身上。他看到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无声地开合，像是在极力说着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猛地凑近，几乎将耳朵贴在了面罩上。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清晰无比的气音，夹杂着痛苦的喘息，传入他的耳中：
“…冷…好冷…” “…水…到处都是水…” “…灯塔…暗了…” “…等等我…别走那么快…” “…契…辰…”
她叫了他的名字！在那个濒临崩塌的梦境里，她叫了他的名字！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奇异的激动瞬间攫住了苏契辰！她感知到他了！无论是在现实中注射的药物，还是他此刻紧紧握住她的手，都某种程度地传递到了那个正在沉没的世界！
“我在这里！汐梦！我在这里！”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抓住我！别松手！看着我！”
他不再满足于只是在岸边呼喊。他想要进去！他必须进去！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猛地抬起头，对吓得不知所措的周薇吼道：“给我拿一支同样的注射器！快！”
周薇惊呆了：“你…你要干什么？！” “快！”苏契辰的眼睛里布满了疯狂的血丝，那是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周薇被他眼中骇人的光芒震慑，下意识地照做了，手忙脚乱地从医疗箱里取出另一支未开封的注射器，递给他时手指都在发抖。
苏契辰一把夺过，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消毒，直接撩起自己左臂的袖子，将针头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血管！他将那相同剂量的强效镇静剂，以更快的速度推注了进去！
“不！苏总！你不能！”周薇发出惊恐的尖叫，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冰凉的液体迅速涌入血管，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感。苏契辰拔出针头，随手扔开注射器，身体晃了一下，重新跌坐回床边的椅子上。他感到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困意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迅猛袭来，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周薇惊恐的呼喊声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但他死死攥着林汐梦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力，将所有的意念都聚焦在那只冰冷的手上，聚焦在那个正在消失的名字上。
“…汐梦…等我…” “…我来了…”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
**---
没有过渡，没有模糊。 仿佛只是一次眨眼的瞬间。
苏契辰猛地“睁开”了眼。
或者说，他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
但他不在飞机上，不在任何现实的空间里。
他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如墨的海面上。海水粘稠而冰冷，却奇异般地托举着他。天空中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一种沉闷的、压抑的、仿佛濒死般的深蓝色天幕，低低地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远处，原本记忆中那座温暖明亮的灯塔，此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断裂的黑色轮廓，顶端的光芒彻底熄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尸骸。
海水正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上涨，已经淹没了灯塔的基座。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曾经璀璨的星辰，此刻正一颗接一颗地、拖着黯淡的蓝色尾焰，无声地从天幕中坠落，划破死寂的黑暗，然后悄无声息地湮灭在漆黑的海水里，连涟漪都无法泛起。
整个世界，都在缓慢而绝望地沉没。
彻骨的寒意，不仅来自冰冷的海水和空气，更来自于灵魂深处。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
然后，他看到了她。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海面上。
林汐梦背对着他，穿着那身他熟悉的、单薄的白色长裙（那是她梦中常穿的衣服），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海水里。海水已经淹到了她的小腿。她仰着头，望着那些不断坠落的星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她的长发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动，侧影在黯淡的天光下，脆弱得令人心碎。
“汐梦！”
苏契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种失真的急切和恐慌。他试图向她跑去，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移动极其困难，冰冷的海水产生了巨大的阻力。
听到他的声音，林汐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转过了头。
苏契辰的心脏骤然停止了一瞬。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比现实中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但那双眼睛，却不再空洞，里面盛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恐惧，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温柔。
她看着他，眼泪无声地从那双盛满星河破碎倒影的眸子里滑落。
“…你还是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哭腔，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这里…快要没有了…”
“我来了！我来了！”苏契辰拼命地、艰难地涉水向她靠近，每一次移动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冰冷的寒意刺入骨髓，“别怕！我在这里！我抓住你了！”
他终于冲破了那无形的阻力，踉跄着扑到她面前，冰冷的海水溅起。他伸出双臂，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瞬间——
他的手臂，竟然直直地、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的身体！
仿佛她只是一个虚幻的投影，一个由光影构成的、即将消散的泡影！
苏契辰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向面前泪流满面、身影却开始变得有些半透明的林汐梦。巨大的恐慌瞬间将他吞没！
“不…不！”他疯狂地再次尝试去拥抱她，去抓住她的手，却一次次徒劳地穿透过去，无法触及分毫！
林汐梦看着他徒劳的、近乎绝望的举动，眼中的悲伤更浓。她流着泪，缓缓地抬起手，试图抚摸他的脸，她的手指同样穿透了他的脸颊，无法带来任何触感。
“…没用的…”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这个世界…和我…都在消失…”
“…锚点…断了…”
“…我们…再也…碰不到彼此了…”
这句话，像最终的死亡宣判，冰冷而残酷。
“不！不可能！”苏契辰嘶吼着， refusal to accept this reality，“一定有办法！告诉我！怎么修复它？怎么阻止它消失？！”
林汐梦只是悲伤地摇头，更多的眼泪滚落，融入脚下漆黑的海水：“…阻止不了的…”
她望向那些不断坠落的星辰，眼神变得有些涣散和遥远：“…但是…在最后…能看到你…真好…”
“…对不起…把你…也拖进来了…”
“…以后…你要一个人…好好看着…真正的星星…”
她的话语开始断断续续，身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发透明，边缘开始模糊，仿佛随时会化作光点消散。
“不！不要！汐梦！别走！”苏契辰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他疯狂地在她周围徒劳地试图阻拦那消散的过程，语无伦次地喊着，“我不要看真正的星星！我只要你！只要这里的星星！求求你！别放弃！我们再试试！一定还有办法！”
他的声音在这个濒临崩溃的梦境世界里回荡，充满了无力和悲恸。
林汐梦的身影已经淡得几乎看不清轮廓，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影子。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无尽的爱恋、深深的歉疚、以及一种…终于可以解脱的疲惫和平静。
她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然后，她的身影彻底化作无数细碎的、蓝色的光点，如同逆流的星辰，缓缓向上飘散，融入了那片不断坠落着死亡星辰的、黑暗的天幕之中。
彻底消失不见。
“汐梦————！！！”
苏契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吼，猛地向前扑去，却只抱住了一片冰冷的、虚无的空气。
整个梦境世界开始剧烈地震动、崩塌！脚下的海水疯狂旋转，形成巨大的漩涡！天空碎裂！那座断裂的灯塔彻底被黑色的海水吞没！
所有的光线迅速消失，最终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的、没有任何希望的——
黑暗。
**---
“苏总！苏总！醒醒！”
“天啊！他的心跳和血压——！”
“快！准备急救！”
尖锐的警报声、周薇带着哭腔的呼喊、医疗人员急促的指令声…各种嘈杂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苏契辰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剧烈的头痛和心悸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机舱的地板上，周薇和随行医生正围着他，医生正在给他注射着什么针剂。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连续的警报声，屏幕上代表他心率的那条线疯狂地跳动着，血压数字高得吓人。
而几乎就在他恢复意识的同时，旁边属于林汐梦的那台监护仪，也发出了截然不同的、更加令人心惊胆战的警报声——那是生命体征急剧衰竭的尖锐长鸣！
她的心率曲线正在变得极其微弱而不规则，血氧饱和度数值断崖式下跌！
“不——！！！”
苏契辰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巨大的力气，猛地推开正在给他急救的医生，挣扎着扑到林汐梦的床边！
他看到，她的脸色已经变成了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嘴唇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胸膛只有极其轻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起伏。
仿佛下一秒，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生命之火，就要彻底熄灭。
现实与梦境的残酷对应，像最锋利的刀子，将他最后一点理智彻底绞碎。
他紧紧抓住病床冰冷的金属栏杆，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张迅速失去生机的脸，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的低吼：
“回来！林汐梦！你给我回来！” “不准走！我不准你走！你听到没有！” “契约还没结束…我不准…我不准…”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力的命令和疯狂的哀求，在充斥着死亡警报的机舱里，显得格外凄厉而绝望。
飞机依旧在平稳地飞行，朝着瑞士的方向。 但机舱内，一场死亡，正在无可挽回地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