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眠的后遗症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包裹着吴义的第二天。世界依旧运行精准,却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声音模糊,色彩黯淡。视网膜投影上的新闻推送变得更加刺眼——“‘新希望’殖民舰队招募志愿者:赋予你的生命以星辰大海的意义!”——他几乎是厌恶地关闭了提示。

奥米茄公司的大楼高耸入云,反射着冰冷的人造阳光。踏入气动门,内部恒定的温度和湿度仿佛一种无形的禁锢。同事莱拉迎面走来,脸上洋溢着公司倡导的“积极建设性”微笑。

“吴义!早上好!听说你昨天又成功点亮了一位客户的‘内在星图’?太棒了!”她的热情像一件过于鲜艳的外套,让伊恩感到不适。

“只是完成了工作流程,莱拉。”伊恩的声音平淡无波。

“哦,得了吧,别那么谦虚!”莱拉轻快地跟上他的脚步,“我们做的可是点燃灵魂的工作!每次想到我能帮助别人找到人生的罗盘,我就觉得…嗯,一切都充满了价值!”她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走廊的意义。

吴义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莱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他内心最新裂痕的无声嘲讽。她似乎真心相信着这份编织谎言的工作。

他的办公隔间是纯白色的,极简到近乎冷酷。坐下,启动系统,客户档案流水般展开。今天的第一位客户是一位中年男性, suffering from(受困于)“成就焦虑”,觉得自己一生的财富积累“毫无重量”。

吴义熟练地调出模板。“遗产叙事”搭配“慈善家升华模块”?或者“开创家族新传统叙事”?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滑动,大脑却不由自主地走神。

“无新事,无意义。”

老者的那句话,像一段坏掉的代码,在他脑内循环。他看着屏幕上为客户生成的、光辉灿烂的未来人生模拟图景——建立基金会、名字刻入小行星、子孙敬仰——这一切看似宏伟的建构,在那句冰冷的话语面前,是否如同沙堡之于潮汐?

他晃了晃头,试图集中精神。这是工作。他需要薪水支付公寓和营养膏的费用。生存,另一种形式的循环。

会面过程一如既往的“成功”。客户在伊恩略显僵硬的引导下,选择了“星际慈善家”套餐,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被赋予的使命感离开。伊恩甚至没有留意客户的名字。

整个上午,他都在这种机械的麻木中度过。直到午休时间,他下意识地绕道去了昨天那个街角。

空无一人。

地面干净整洁,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坐过,举过那块宣告虚无的电子板。只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目不斜视,奔向各自或真实或虚拟的目标。

吴义站在那里,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悄然升起。他甚至在期待什么?期待那个老者再次出现,用更恶毒的话语击碎他残存的什么?或者,期待某种…答案?

“在找什么?”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是街边一家复古咖啡馆的老板,正靠在门边抽烟斗——一种被时代淘汰的习惯,刻意营造的“怀旧情调”。

吴义怔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昨天这里似乎有个…流浪者。”

“流浪者?”老板吐出一口烟圈,眯起眼,“这条街干净得连片垃圾都没有,治安机器人处理一切‘不规则存在’。你肯定是记错了,先生。”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程序化的肯定。

“他举着一块牌子…”吴义试图描述。

老板笑了,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牌子?写着‘世界末日’或者‘ repent(忏悔)’之类的?偶尔会有这种老派的家伙,从哪个复古沉浸游戏里跑出来找灵感吧?放心,很快就会被‘清理’掉的。不会影响市容和我们做生意。”

老板的语气轻松平常,将昨日的相遇归结为一场故障或一个玩笑。在这个高度管控的世界,“不规则”的存在本身就被视为一种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吴义没有再追问。他感到一种冰冷的寒意,比老者的标语更甚。并非所有事物都存在于数据库和监控之下,那个老者和他的话,仿佛一个幽灵,一个系统漏洞,出现又消失,不留痕迹,不被承认。

他回到公司,下午的工作变得更加艰难。每一个为客户精心编织的意义叙事,在他眼中都变得更加透明,更加可笑。他仿佛能透过那些激昂的背景故事和情感模块,看到其背后冰冷的、无意义的宇宙底色。

下班铃声响起,他几乎是逃离了办公室。

回家的路依旧固定,但他今天的脚步慢了许多,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可能的阴影。一无所获。

公寓里,智能管家已经调节好灯光和空气,晚餐营养膏静静放在桌上。伊恩没有吃。他走到窗边,看着脚下这座庞大、高效、光彩夺目的城市。无数悬浮车按照既定航线流动,如同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维持着这个巨大躯体的“生命”。

但这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工作的意义?莱拉笑容的意义?脚下这座城市存在的意义?如果最终一切都将归于热寂,所有的挣扎、爱恨、创造与毁灭,不过是在通往虚无的道路上,一段微不足道的、毫无影响的噪音。

“何苦挣扎?”

老者的问题,此刻变成了他自己的问题。

他想起那位选择了“守护宇宙花卉”的女士。此刻,她或许正沉浸在虚拟实境中,为发现一株像素构成的“濒危植物”而热泪盈眶。她感到生命充满了目标。

吴义第一次对自己编织的谎言,产生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愧疚感?还是羡慕?

他躺倒在床上,再次望向天花板上的水渍。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似乎正无声地凝视着他,重复着老者的问题。

今夜,他依然失眠。但不再是单纯的空洞。某种东西被唤醒了,不是希望,不是答案,而是一种更为尖锐、更为不适的…追问。那冰冷的石子沉入湖底,此刻正搅动着沉寂多年的淤泥,泛起黑暗、混沌的泡沫。

他需要找到那个老者。不是为了得到救赎,或许只是想确认,那个声音,并非只存在于他濒临崩溃的想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