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马车轮毂碾过金陵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咕噜声响,像是某种古老而疲惫的叹息,一声接一声,敲打在谢昭晚看似平静的心湖上。车帘低垂,将外界鼎沸的人声与过于明媚的秋阳隔绝开来,只在偶尔因颠簸掀起的缝隙里,漏进几线锋利的光,短暂地切开车厢内昏沉黯淡的空气,映亮浮尘飞舞,旋即又复归晦暗。

她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仿佛稍有松懈,那强撑起来的外壳便会碎裂剥落。身上是一袭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襦裙,料子尚可,看得出曾是好的,只是颜色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处甚至有不易察觉的细微磨损,无声诉说着主人家道的变迁。这身打扮,是她与浔阳谢氏仅剩的体面,也是投入这汪深不见底的浑水前,最后一件勉强称得上盔甲的伪装。

指尖微微蜷缩,藏在宽大的袖摆之下,冰凉一片。指甲用力掐进细嫩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才勉强压下了胸腔里那股翻腾欲呕的悸动。不是晕车,是晕这叵测的命运,晕这前路未卜的棋局。

车外,是帝国都城极致的繁华喧嚣。贩夫走卒的叫卖声、马蹄嘚嘚、车轮辚辚、酒肆茶楼的喧哗笑语、甚至不知从哪家高门宅院里飘出的断续丝竹管弦之声……种种声响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背景音,浪潮般拍打着车壁,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朵。

这就是金陵。

这就是权力与欲望交织的核心,吞噬了她家族,如今又要将她这最后的孤女也卷入齿缝的地方。

马车微微一顿,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透过车帘缝隙,可以看到前方愈发拥挤的车马人流,以及道路两旁愈发高耸轩昂的府邸门墙。青砖黛瓦,飞檐斗拱,石狮威严,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彰显着等级与权势。

“小姐,” 坐在对面,同样一路沉默的侍女琳琅低声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快到了。”

谢昭晚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沉甸甸地坠入肺腑,带着车厢内清冷檀香与皮革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儿。她没有回应,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道细窄的车帘缝隙。

一座格外恢弘的府邸渐渐映入视野。朱漆大门足有数人高,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锃亮如金,在秋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门前两侧矗立的不是寻常石狮,而是两尊形制古拙、威仪内蕴的貔貅石兽,目视前方,睥睨众生。高悬的匾额上,“兰陵萧府”四个鎏金大字,笔力千钧,透着一种沉淀了数代荣华的、不容置疑的厚重与威严。

马车最终在这座府邸的侧门前缓缓停稳。并未走正门,这本身就是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她这位“表小姐”,终究只是个需要依附的、无足轻重的远亲。

侧门早已开启,几个穿着体面的管事嬷嬷并小厮垂手侍立,表情恭谨却难掩打量之色。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连车外的喧嚣似乎都被这高门大院无形的气场推开、减弱。

车帘被从外面打起,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阳光猛地涌入,谢昭晚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

“表小姐,请下车。老夫人在里头等着呢。” 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穿着藏青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嬷嬷上前一步,语气平板无波,透着程式化的客气。

就是此刻了。

谢昭晚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最后用力一掐掌心,随即猛地松开。所有的僵硬、挣扎、冰冷,都在帘子掀开的瞬间,如同被阳光蒸发的露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抬起脸,脸上迅速晕染开一种混合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初入贵地的惶然、以及几分强撑起来的、怯生生的好奇表情。那双原本清冷明澈的杏眼,努力瞪得圆了些,蒙上一层恰到好处的水汽与懵懂,像是受惊林间小鹿,纯粹得不染一丝尘埃。

“哎……哎,好,有劳嬷嬷了。” 她应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南方口音特有的软糯,以及显而易见的紧张。她伸出手,似乎有些笨拙地搭上前来搀扶的小丫鬟的手臂,动作间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踩着脚凳下了车。

双脚落地,站在萧府侧门那光可鉴人的青石台阶上,她似乎被这高门大户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飞快地、怯生生地抬眼扫了一下那高耸的门楣和威严的石貔貅,又立刻受惊般低下头,只敢盯着自己鞋尖前那一小片地面。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腰间垂下的一根丝绦,那丝绦的结打得有些松散,更添了几分不谙世事、无人精心打理的可怜相。

琳琅紧随其后下车,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低眉顺眼,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沉默本分的侍女。

那领头的嬷嬷目光如无形的梳篦,在她身上快速扫过一遍,从略显旧色的衣襟看到那双沾了些许尘土的绣鞋,最终落在那张写满了“不安”与“无知”的脸上。嬷嬷眼底深处那一丝审视的锐光似乎淡去了些许,转而覆上一层淡淡的、近乎怜悯的疏离。是个漂亮胚子,可惜了,这般怯懦上不得台面,又是那般出身……在这府里,日后怕是难。

“表小姐随老奴来吧,仔细脚下。” 嬷嬷的语气依旧平板,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随意。她转身引路,步伐沉稳而规矩。

“哎,好,谢谢嬷嬷。” 谢昭晚连忙应声,像是生怕被丢下一般,赶紧小步跟上。步伐略显急促凌乱,甚至差点被自己略长的裙摆绊了一下,幸而旁边的小丫鬟及时扶了一把。

“小、小姐当心。” 小丫鬟低声道。

谢昭晚立刻涨红了脸,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越发窘迫,声音细若蚊蚋:“对、对不起……”

前面的嬷嬷似乎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脚步未停。

穿过侧门,景象豁然开朗。门外是市井喧嚣,门内却是另一个世界。高墙之内,是望不到头的亭台楼阁、曲径回廊。飞檐勾连着碧空,画栋掩映在扶疏花木之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幽远的檀香气息,夹杂着秋菊的淡雅和丹桂的甜香,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带着百年的底蕴与规矩。

脚下是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廊柱皆是珍贵的楠木,漆色沉厚。沿途遇见的丫鬟小厮,皆穿着统一的服饰,步履轻而稳,见到管事嬷嬷引着生面孔过来,纷纷停下脚步,垂首避让一旁,礼仪规矩刻入了骨子里,安静得近乎压抑。

谢昭晚努力维持着那份“怯生生”与“好奇”,眼睛看似不安地四处张望,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飞速地丈量着路径的走向,记下关键的岔口、亭台的位置、巡逻护卫经过的间隔时间。

这府邸太大,太深,像一座精心构筑的迷宫,也像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而她,这只意外闯入的、微不足道的小飞虫,能在这张网的边缘挣扎多久?又能凭借这拙劣的伪装,在这迷宫中找到那条通往真相的裂隙吗?

心,在胸腔里沉甸甸地跳动着。那里面装的不是少女怀春的悸动,而是冰封的恨意与灼热的复仇之火,上面小心翼翼地覆盖着一层名为“阿芜”的、看似无害的浮土。

引路的嬷嬷在一处名为“松鹤堂”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院门更为精致,守门的小丫鬟见状立刻无声地打起帘子。

“老夫人,表小姐到了。” 嬷嬷在门外通报,声音比方才多了几分真正的恭敬。

里面传来一道略显苍老却威仪十足的妇人声音:“进来吧。”

谢昭晚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表情——务必是惶恐的、不安的、带着点舟车劳顿的憔悴的,然后,微微垂下眼睫,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室内光线略暗,沉水香的气息愈发浓郁。上首的紫檀木雕花罗汉床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绛紫色万字纹团花锦袍的老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戴着一套碧玉头面,面容保养得宜,眼神却锐利如鹰,正不动声色地望过来。两旁侍立着几位衣着华美的女眷和嬷嬷。

压力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谢昭晚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紧缩,不是伪装,是真实的、面对强大审视者时的本能反应。她迅速低下头,快步上前几步,然后依照着来时路上恶补的、却依旧生疏的礼仪,有些慌乱地屈膝行礼,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昭…昭晚,请、请老夫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