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康进来时,皇帝身着明黄色寝衣,两条长腿交叠坐在龙榻上,手上拿了本书在翻看。
他弓着身,缓步来到皇帝身边。
“万岁爷,您现在就寝吗?温姑娘就在外头候着,可要现在让人进来?”
皇帝头也不抬轻嗯了一声,将手上的书卷合上。
刘福康见状赶紧唤司帐进来伺候,自个儿出去领温令仪进来。
皇帝的寝宫比令仪想象的简洁。
除了一块‘勤政修身’的匾额、几幅挂画、几个花盆,并没有多余的装饰品。
不过令仪认得出,那些挂画都是诸朝名家之作,花盆是松石绿釉,表面缀着多彩的回纹图案,很是精致。
绕过屏风进了内寝,令仪没敢再多看。
让她讶异的是,皇帝的司帐居然是个太监。
令仪在尚仪局的时候,经常听人说司寝司帐是两个肥差。
无论是伺候宫里哪个主子。
能给主子司寝或是司帐都是天大的福分。
因为这份差事能近距离接触到主子,最有机会受到主子们赏识。
没准什么时候主子一高兴,就升发了。
但司寝司帐遴选颇为严格,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当。
令仪在尚仪居就听说能给主子们司寝司帐的,首先要是齐全人。
单单这个,就将太监排除在外。
太监身上都少了一样东西,已经算不得齐全。
令仪在尚仪局时,见过管事女官们训导司寝司帐,都是宫婢,从未见过太监。
除此之外,要胜任这个肥差还得是身体没有疾病,相貌也要过得去。
毕竟,主子们闭眼最后一个见的是司寝司帐,睁眼第一个见的还是司寝司帐。
长得抱歉些,污了主子们的眼,让主子休息不好,也是大罪。
明黄纱帐刚放了一边,慕容元策偏头看过来。
令仪回神,赶紧低下头,屈膝蹲福道:“万岁爷,奴婢来吹浮音曲儿。”
好一会儿,都没听到皇帝的声音。
令仪再次抬眼,对上皇帝似笑非笑的黑眸,她愣了愣,硬着头皮将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皇帝终于开了金口:“嗯,你今晚的仪容……挺别致。”
令仪当然不能说自己来前特意打理过。
“谢万岁爷,您说过在太皇太后面前伺候要注意仪容,奴婢不敢忘。”
皇帝视线又在她头上停留了会儿,最终什么都没说。
另一侧纱帐也放了下来,龙榻上传来稀疏动静,皇帝已经躺下了。
皇帝就寝时,殿内不留人。
刘福康伸手一挥,所有人都退下。
“姑娘,你坐那儿就行。”
令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离龙榻几步之遥的地方放了两个雕花画鸟的圆凳。
一个是空的,另一个上边放了个木质托盘。
她刚刚摘下来的四五片叶子,已经洗干净,齐整地放置在托盘上。
“是。”令仪走过去坐下。
刘福康这才刚发现她头上插了片叶子。
真不怪他眼神不好。
外头光线不及殿内亮堂。
加上寻常的绿叶插温令仪头上,跟插了朵珠花也无甚区别。
细看甚至会发现,这叶子衬得她一本正经的面容有种别样的可爱。
实在没有违和的地方。
他一时间还真没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劲。
这会儿看见了有心提醒,但万岁爷已经躺下,实在不是提醒的好时机。
刘大总管迟疑了一下,寝帐已经放下了,万岁爷这会儿也瞧不见。
这会儿还是别多嘴为好。
将内寝的灯吹得只剩下一盏,刘大总管也往外头去了。
令仪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转头一看,不禁傻眼。
她还以为皇帝寝殿里头怎么也得留两个人伺候,怎么都走了?
刘大总管不用跟上次一样,在一旁看着她吗?
整个寝室安静得落针可闻,支摘窗敞了条缝,只剩一盏的微弱烛光被风吹得晃荡。
投在纱帐上,好像巨兽的影子。
龙榻右侧,兽首香炉中烟雾袅袅,令仪闻到了青柑的味儿。
香味不厚重,在闷热的酷暑甚至有些清爽。
闻着这个味道,令仪心中无名的压迫感都跟着淡了不少。
“温令仪,开始吧。”皇帝的声音从寝帐中传出来。
“是。”令仪平复了心神,思绪专注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上。
“皇上,奴婢准备了五片叶子,音色会有差别,奴婢挨个试一下,您择个最入耳的,奴婢就用那个吹浮音曲儿。”
“嗯。”
靠近令仪手边的叶子相对较嫩,她手都伸出去了,忽然换了个方向。
慕容元策平躺在榻上,双臂枕着后脑勺,头偏向外侧。
透过纱帐,他清楚地看清她的动作。
五片叶子都试过音,令仪询问皇帝时,皇帝不答反问。
“你试音时舍近求远又是何讲究?”
令仪闻言怔了下。
是了,她从外头看进去,什么都瞧不见。
万岁爷从外头往外看,却可以看见她的动作。
反应过来这点,令仪后脊下意识绷得更直了。
她规矩回道:“自奴婢左手边这头往外,叶子由嫩至肥,太肥的叶子发起音不会好听,都说先苦后甜,奴婢用此举是为辨别出哪种乐声才配得上您。”
配得上他?
浮音曲儿有没有用不知道。
不过皇帝发现了,这丫头很谨慎,说话轻易让人寻不出错处。
皇帝也不知在想什么,拎了个词出来等她解释。
“先苦后甜?你的意思是,先给朕吃点苦头再给甜头,是为朕好?”
令仪听得出来皇上并不生气,她也没慌,斟酌着回话。
“回万岁爷,虽然话听着不太恭敬,但确是如此。”
“如果奴婢没听错,奴婢方才试第一片叶子时,您似乎叹气了,这是因为乐声配不上您。”
皇帝难得愣了,半晌道出一句:“耳朵挺好使。”
“谢万岁爷夸赞。”
令仪继续道:“奴婢方才注意了,您好像更喜欢第四片叶子吹出来的乐声,那奴婢就用第四片叶子给您吹曲儿?”
“就按你的意思。”
殿外的刘大总管竖高耳朵,紧紧贴着门,一直在留神里头的动静。
一开始听到那磨刀一样的噪音,心想,要坏。
这温姑娘说得头头是道,结果就这样??
他在外头听得都难受,不敢想象里头的万岁爷会如何。
刘福康也没想到都这样儿了,万岁爷都没出声叫停。
好在后边那曲声慢慢正常了。
刘大总管刚放心,冷不丁又听到温令仪那番先苦后甜的言论。
后背重新开始冒冷汗。
让万岁爷先苦后甜,他还真没见过温令仪这样敢说的。
哪知万岁爷居然还是没动怒。
轻缓的曲声从殿内传出,几个小太监见总管趴着门,照葫芦画瓢。
刘大总管用拂尘往他们额头挨个敲下去,再眼一瞪,人赶紧都赔着笑站直了。
刘福康缓和了面色,又去看那掩着的殿门。
“一开始听着着实吓人,现在听还挺像那么回事。”
旁边几个小太监打了个哈欠,刘福康刚要咒骂,一张口自己也打了个哈欠。
话到嘴边成了:“听着咱家都犯困了。”
刘福康不敢再听,赶紧站远些,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蹑手蹑脚进殿看情况。
轻轻掀开纱帐一看,主子爷闭着眼,眉心也是舒展的。
刘总管放了心。
放下纱帐,给令仪使了个眼色。
令仪迅速收拾好东西,两人一同出寝殿。
殿门刚合上,慕容元策睁开眼睛。
他抬手揉揉眉心。
不能说温令仪的方法无用,刚刚他是真睡着了。
只不过自小的经历让他比一般人警醒,刘福康掀开纱帐他就醒了过来。
刘大总管再次毫不吝惜给了令仪一通夸赞后,还是指了个小太监将人送回寿安宫。
人走远了,刘总管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索性甩甩头,不再多想。
令仪回到住处,翠珠已经睡了。
她放轻手脚拿上自己的洗漱用品,往奴婢们漱洗的屋子去。
净面时,在置了水的铜盆中瞧见了头顶的绿叶。
令仪呆了呆,动作飞快地将头上的叶子拔下来。
望着手上的叶子,令仪眼前闪过司帐太监放下纱帐前,皇上说的话,还有投过来的目光。
当时她觉得莫名,现在只觉窘迫。
亏她特意回来整理了仪容,最后还是被一片叶子拖了后腿。
刘大总管瞧着也不是眼神不好的,怎么也不给她提个醒儿。
想到头上顶着这么大一片绿叶在那么多人面前晃来晃去。
令仪双手捂脸。
真是不忍直视。
好丢人。
丢人还是小事。
最重要的是,要在万岁爷那里再落一个仪容不整的坏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