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锁中秋
景泰三年的中秋,江南的雨像是被谁捅漏了的天,缠缠绵绵下了整整半月。苏州城里的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踩上去能溅起半指高的水花,沿街的商铺都耷拉着门板,连最热闹的观前街都冷清得只剩几个撑着油纸伞的行人,脚步匆匆地往家赶。
城西苏家大宅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的铜锈被雨水淋得发绿,像块陈年的翡翠。院内比街上更静,丫鬟小厮走路都踮着脚尖,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正坐在窗边出神的大小姐苏晚。
“这雨再下下去,怕是连月亮都要发霉了。”丫鬟小梅端着一碗刚沏好的桂花茶,凑到窗边,小声嘀咕了一句。话音刚落,就被身后的老管家福伯狠狠瞪了一眼,吓得赶紧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将茶碗轻轻放在苏晚手边的小几上。
苏晚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棵老桂树上。这树是祖父年轻时亲手栽的,如今已有两丈多高,枝繁叶茂,只是被连日的阴雨浇得蔫蔫的,金黄的花瓣黏在枝头,落不下几朵,连带着空气里的桂花香都淡了,混着潮湿的水汽,透着股说不出的闷。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里的一枚玉兔玉佩,玉佩是母亲留下的,质地温润,雕工精巧——一只圆滚滚的玉兔蹲在桂树下,前爪抬起,像是要去够天上的月亮。据说这玉佩原是一对,另一枚在父亲苏砚之手里。可父亲自三年前奉旨入川采办皇家木料后,就再也没回来。
官驿递回的最后一封信,是三年前的八月初十,信纸被蜀地的湿气浸得发皱,父亲苍劲的字迹写着:“晚晚吾女,父已至渝州,木料采办顺利,中秋前必归,与你共赏圆月。”
如今三个中秋过去了,父亲连同他乘坐的那艘官船,像颗石子投进了深潭,连点涟漪都没留下。官府起初还派了人沿江搜救,后来便成了敷衍,再到今年开春,竟直接下了“推定遇难”的文书,催着苏家去官府销了父亲的户籍。
苏晚把那文书压在梳妆台的最底层,谁也不许提。她总觉得,父亲只是被困在了某个地方,说不定今夜就能推开大门,笑着说一句“晚晚,爹回来了”。
“姑娘,该摆月供了。”福伯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打断了苏晚的思绪。这三年,每到中秋,苏晚都会在老桂树下摆上三副碗筷,供桌上放着父亲最爱的桂花酒和母亲生前腌的青梅,仿佛父母只是出门串了个门,随时都会回来。
苏晚轻轻点头,将玉佩按回衣襟,贴着心口。玉佩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像是母亲的手在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她站起身,跟着福伯往院子里走,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了几粒潮湿的尘土。
供桌早已摆在了桂树下,用的是苏家祖传的酸枝木桌,桌面被岁月磨得发亮。福伯弯腰,将一盘盘月饼、苹果、石榴摆上去,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苏晚则亲手抱起那坛桂花酒——这酒是她按母亲留下的方子酿的,用的是去年秋天的头茬桂花,泡了整整一年,酒香清冽,还没开封就能闻到一股甜香。
她拔开酒塞,将酒缓缓倒入三个白瓷酒杯中。酒液清澈,映着灰蒙蒙的天,竟像是盛了半杯碎银子。“爹,娘,今年的桂花酒酿成了,你们尝尝。”她轻声说着,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连落在桂树叶上的雨声都仿佛小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