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轩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苏棠瘫坐在地，周身那阵突如其来的微光已渐渐散去，但空气中弥漫的磅礴生机尚未完全平息。窗外的幽昙花无力地垂下狂舞过的枝条，湖面的银鱼沉入水底，远山的嘶鸣渐歇，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天地异变只是一场幻觉。
唯有她微微颤抖的双手和对面晏回春那双燃烧着骇人亮光的眼眸，证明着一切真实发生。
晏回春缓缓收回停滞在空中的手，指尖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不是恐惧，而是极致的兴奋。他体内因方才靠近她、几乎要再次失控吸食而翻腾的痛苦与毒素，竟在那生机爆发的一瞬间，被一股柔和而强大的力量短暂地抚平了，效果甚至远超直接饮血！
这发现让他心脏狂跳，血液奔涌。
他原本只将她视为一味稀世奇药，渴求她的血液来缓解痛苦。但现在，他意识到，她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更大的奇迹！她的情绪，她的力量，才是真正能触及他病灶本源的钥匙！
“看来，”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重新评估猎物价值的审慎与狂热，“我先前……竟低估了你。”
苏棠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与探究吓得魂不附体，手脚并用地向后挪动，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方才那一下爆发抽空了她本就虚弱的力气，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后怕。
“别……别过来……”她声音破碎，眼泪滚落，“怪物……你是怪物……”
“怪物？”晏回春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反而有种扭曲的自嘲，“或许吧。但棠儿，刚刚引动花木为你所用的，又是谁呢？”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白衣在窗外渗入的月光下泛着冷光，如同索命的无常。“我们之间，谁更像怪物，嗯？”
苏棠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惊恐地看着他。
晏回春没有再逼近，也没有再试图碰触她。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剖析一遍。
“把这里收拾干净。”他对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的半夏和南星冷淡吩咐，目光却未从苏棠身上移开，“重新煎一副药来。药量……减三成。”
药童恭敬应下，迅速清理了地上的狼藉，无声退下。
“你……”苏棠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放过了自己。
“好好休息。”晏回春打断她，语气恢复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疯狂吸血的恶魔和此刻冷静的医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你的‘力量’很有趣，但也极不稳定。不想下次失控伤到自己，就乖乖听话。”
他丢下这句似是警告又似是提醒的话，转身离开了漱玉轩。
苏棠独自留在空荡的室内，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无声地痛哭起来。她的人生，在踏入这个山谷后，就彻底脱轨了。
* * * * *
自那日起，晏回春对苏棠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变化。
他依旧每日前来，诊脉，送药。但那药不再是诡异的莹绿色，恢复了最初的浓黑，苦涩之下隐藏的奇异甜香也似乎消失了。他索要血液的行为也停止了，至少，没有再强行索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研究”姿态。
他会长时间地凝视她，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在观察某种罕见的标本。他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她情绪波动时的感受，比如她小时候是否有什么异常，比如她对各种植物的感知。
他甚至会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块蕴含着微弱能量的暖玉，一株散发着致幻气息的紫色蘑菇，甚至一条被封印在琉璃瓶中的剧毒蜈蚣——放在她附近，观察她的反应。
苏棠在他的注视下如坐针毡，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哭泣和恐惧解决不了问题，晏回春的话虽然残酷，却点醒了她——外界或许真的充满危险，而目前，在这个疯子的地盘上，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情绪，尤其是恐惧。她学着顺从，不再明显抗拒喝药，但每次都会暗中运用那日爆发时感受到的、体内微弱流动的生机之力，悄悄探查药汁。她发现，这生机之力似乎对“恶念”或“毒性”有着本能的排斥。
目前的药，似乎只是寻常的补药和压制“赤焰蛊”余毒的药，并无其他古怪。这让她稍稍安心，却也不敢完全放松。
同时，她开始偷偷尝试控制那日突然爆发的力量。她发现，当她心绪极度宁静，或者对某种植物抱有强烈好感时，指尖会渗出极其微弱的、温暖的气息。这气息能让蔫巴的花叶重新舒展，能让躁动的小虫安静下来。
这力量还很弱小，时灵时不灵，但这是一个希望！一个或许能让她摆脱控制的希望！
她不再整天枯坐，而是请求晏回春允许她在漱玉轩附近照顾那些花草。晏回春似乎乐见她与植物互动（这更方便他观察），应允了。
于是，苏棠有了更多机会接触各类植物。她假装笨拙地学习 gardening，实则暗中用微弱的生机之力与它们沟通，感受它们的特性。她尤其留意那些看似无害、实则可能具有麻痹、致幻甚至剧毒效果的植物。
回春谷是晏回春的领域，但这里的一草一木，或许也能成为她的武器。
* * * * *
平静（看似）的日子又过了几天。
这日深夜，苏棠正睡得不安稳，忽然被一阵极其压抑的、仿佛野兽负伤般的痛苦呻吟惊醒。
声音来自……晏回春居住的“凝丹室”方向。
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瓷器碎裂的脆响和某种令人牙酸的、像是骨骼错位的咯吱声。一股极其阴寒暴戾的气息，即使隔得很远，也隐隐弥漫过来，让苏棠浑身汗毛倒竖。
他……旧疾复发了？而且比上次看起来更严重？
苏棠蜷缩在被子里，心脏狂跳。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这是机会！是他最虚弱、防备可能最低的时候！
逃跑的渴望瞬间攫住了她。
她屏住呼吸，仔细聆听了片刻。凝丹室方向的动静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撞击。半夏和南星似乎被召了过去，远处传来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和模糊的指令声。
谷口的防卫呢？会不会也因此松懈？
赌一把！
苏棠猛地坐起身，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快速穿好衣服，将平日偷偷收集晾干的、具有轻微麻痹效果的“醉鱼草”花粉和几颗能短时间内激发气力的“赤阳果”核小心藏在袖中。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调动体内那微弱的生机之力，尽可能包裹住自身气息，然后蹑手蹑脚地推开漱玉轩的门。
月光如水，药谷静谧得可怕，唯有凝丹室方向传来的不祥声响打破寂静。
苏棠凭借着往日观察的记忆，避开主路，专门挑选草木茂盛的小径，朝着谷口方向摸去。她的生机之力似乎真的起了一点作用，沿途遇到的毒虫蛇蚁只是好奇地看了看她，并未攻击。
越靠近谷口，她的心情越发紧张激动。
然而，就在她隐约看到谷口那一片由诡异藤蔓编织而成的天然屏障时，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冰冷愤怒到极致的嘶吼！
“苏——棠！”
如同惊雷炸响！晏回春竟然察觉了！
苏棠头皮发麻，想也不想，拔腿就朝谷口冲去！
可下一刻，一道白影如同鬼魅般掠过树梢，轰然落在她前方不远处！
此时的晏回春，状若疯魔！
他白衣凌乱，沾着点点暗红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墨发披散，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脸色苍白如纸，唇色却艳得滴血，一双深黑的眼眸完全变成了猩红色，里面翻滚着滔天的痛苦、暴怒和……一丝被背叛的疯狂。
他周身散发着极其不稳定的、冰寒与炽热交替的恐怖气息，所站之处的花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焦黑！
“你想逃？”他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离开我？”
苏棠吓得肝胆俱裂，转身就想往另一个方向跑。
但晏回春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他几乎是瞬移般出现在她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掼在旁边一棵粗壮的树干上！
“呃！”苏棠痛呼一声，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窒息感瞬间传来。
“为什么？！”晏回春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她，掐着她脖颈的手因为极度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为什么都要离开我？！连你……连你也要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背叛我？！”
他的理智显然已经被剧痛和毒素彻底吞噬，只剩下野兽般的本能和偏执。
苏棠拼命挣扎，双脚离地，脸色逐渐发紫。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抬起手，将藏在袖中的醉鱼草花粉狠狠拍向晏回春的面门！
晏回春猝不及防，吸入了一些花粉，动作微微一滞。但这点药力对他而言简直微不足道，只是更加激怒了他。
“还敢反抗？！”他低吼一声，手上力道加剧。
就在苏棠意识即将模糊的刹那，她体内那股求生的意志再次激发了“糖心”的力量！
比上次更加清晰的暖流从心口涌出，迅速流遍四肢百骸！她周身再次泛起微光！
这一次，她没有试图去操控花草，而是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了被掐住的脖颈处！
“嗡——！”
晏回春仿佛被一股极其纯粹而强大的生机之力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甚至冒起一丝白烟的手掌。
那力量……不仅在抗拒他，甚至……在净化他手上沾染的毒性和死气？
苏棠摔倒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晏回春看着自己手上那缕迅速消散的白烟，又看看瘫在地上、周身散发着柔和光晕、眼神却充满恐惧和决绝的苏棠，猩红的眼眸中疯狂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震撼。
她……竟然能伤到他？用这种……充满生机的力量？
苏棠趁他愣神的功夫，毫不犹豫地将那几颗赤阳果核塞进嘴里，胡乱嚼碎咽下！一股灼热的力量瞬间在体内炸开，驱散了部分虚弱感！
她爬起来，转身再次拼命向谷口跑去！
“拦住她！”晏回春压下体内的翻腾和心中的惊骇，厉声下令。
黑暗中，数道灰影如同鬼魅般向苏棠包抄而来！是那些如同傀儡般的药人！
苏棠心一横，不再隐藏，将体内那股灼热的力量与微弱的生机之力混合，向着拦路的药人和那些扭曲蠕动的藤蔓屏障狠狠推去！
她没有章法，全凭本能！
轰！
一股无形的气浪以她为中心荡开！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药人动作猛地一滞，身上竟然冒出丝丝黑气，发出痛苦的嘶嚎，仿佛被阳光灼伤的吸血鬼！那些蠕动的藤蔓也像是被烫到一般，剧烈扭曲着向两边退缩，竟然短暂地露出了一個缺口！
谷外的风，带着自由的气息，吹了进来！
苏棠眼前一亮，用尽全身力气向那缺口冲去！
只要一步！只要再一步！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谷外月光的刹那——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寒至极的力量猛地缠上了她的腰肢，将她狠狠向后一拽！
“啊！”苏棠惊呼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晏回春从身后紧紧禁锢住她，手臂如同铁箍，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低头，冰冷的唇贴着她的耳廓，呼吸急促而灼热，带着血腥气和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跑？”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暴戾的占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你竟真的能差点跑掉……”
“可惜……”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缭绕着浓郁的、令人心悸的冰蓝色雾气。
“我改主意了。既然温和的圈养留不住你……”
那冰蓝色的雾气，带着极致的寒意和某种邪恶的契约力量，缓缓向苏棠的心口按去。
“那就给你打下……真正的烙印。”
苏棠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