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河沟边的污水腥气尚未完全散去,林禧悦腋下紧夹着那个用脏兮兮油布重新包裹起来的笔记本,蹬着二八大杠,穿行在夜色渐浓的街道上。心脏仍在胸腔里沉重有力地撞击,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狩猎本能的兴奋与冰冷的确信。

他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回那个令人作呕的“家”,而是拐进了老城区一片即将拆迁的棚户区。这里电线杂乱,巷道狭窄,流动人口多,是天然的隐蔽所。他前世记忆里,有个战友的远房亲戚在这里有间早就废弃不用的平房。

找到那间门楣歪斜、挂着一把生锈老锁的屋子,他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从口袋摸出一根细铁丝——部队里学的旁门左道,此刻派上了用场。几下捣鼓,锁舌咔哒一声弹开。

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屋里只有一张破桌,一张缺腿用砖头垫着的破床,再无他物。他反手关上门,插上门栓,这才就着窗外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将那个油布包放在桌上。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静静站了一会儿,听着外面巷道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远处电视的嘈杂声。确定安全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再次打开包裹。

牛皮纸笔记本重见天日。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逐页翻阅,用带来的小手电照明,将周永康留下的那些绝望而清晰的记录,一字一句地刻进脑子里。

时间,地点,人物代号,金额,操作手法……触目惊心。

尤其是涉及那个“刘总”(刘茂才)和“赵科”(赵国栋)的部分,虽然用了代称,但结合前世记忆和近期调查,指向性明确无疑。

但这还不够。这本账本是他握在手里的核弹,但不能由他直接扔出去。他需要一个时机,一个渠道,一个能让它发挥最大威力、并且不引火烧身的方式。

直接交给李卫国?风险太大。李卫国刚正,但此刻的他在纪委内部并非一言九鼎,赵国栋背后的关系网盘根错节,一旦打草惊蛇,后果难料。这账本太关键,必须一击必中。

他需要等待,需要更强的位置,需要更合适的契机。

他将账本重新用油布包好,在破屋里找了个角落,撬开一块松动的砖,将东西深深塞进墙洞,再仔细地将砖块恢复原样,抹上灰尘。

做完这一切,他像幽灵一样离开这间废屋,重新没入夜色。

接下来的日子,林禧悦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他一边在信访室高效地处理着海量的信息,继续捕捉任何可能与赵国栋、刘茂才相关的蛛丝马迹,一边更加用心地经营与李卫国的关系。

推拿按摩的次数多了些,请教问题的范围也更广了些。他不再局限于法律条文,开始偶尔涉及一些具体案件的定性难点,表现出的悟性和原则性让李卫国越发欣赏。

“禧悦啊,窝在信访室整理档案,有点屈才了。”一次推拿后,李卫国揉着轻松不少的脖子,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

林禧悦心中一动,面上却谦逊:“领导,信访室能接触到最一线的情况,我觉得能学到很多东西。”

李卫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考量多了几分。

时机在不知不觉中到来。

市里接到通知,省纪委要抽调各地市精干力量,参与一个跨区域协作调查组,查处一条涉及国有资源流失的重要线索。要求政治过硬、业务能力强、能吃苦的年轻干部。

名字报上去好几个,李卫国力排众议,点了林禧悦的将。

“小伙子是退伍兵,纪律性强,法律底子打得不错,在信访室沉淀了小半年,该出去历练历练了。”李卫国在会议上的话掷地有声,“我看他很合适。”

抽调函下来那天,办公室不少人看林禧悦的眼神都变了。跨省协作办案,是苦差,也是极大的机遇和认可。

林禧悦平静地接过调函,向李卫国郑重保证:“绝不辜负领导信任。”

他知道,这一步棋,走对了。更高的平台,意味着更广阔的视野,也意味着更接近某些核心圈层的可能。

临出发前夜,他回了趟“家”。吴雅轩做了一桌还算丰盛的菜,脸上带着刻意柔顺的笑。

“悦哥,听说你要被省里抽调了?真厉害!”她给他夹着菜,眼神闪烁,“要去多久啊?听说这种调查都很保密,很辛苦吧?”

“嗯,一段时间吧,看案子进度。”林禧悦扒着饭,语气平淡,“纪律要求,具体的不方便说。”

吴雅轩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漾开:“明白明白,保密纪律嘛……就是担心你太累……”她顿了顿,似不经意地问,“对了,悦哥,你之前……是不是在查什么老案子啊?我看你前段时间老跑档案馆……”

林禧悦夹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头也没抬:“没有,就是工作需要,查点资料。信访工作,什么陈年旧事都可能碰到。”

“哦……这样啊……”吴雅轩低下头,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房间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饭后,林禧悦借口要回单位准备明天出发的材料,起身离开。吴雅轩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下楼的身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快步走回客厅,拿起手机,走到阳台,拨通了号码。

电话接通很快。

“他明天就去省调查组报到了……嗯,刚走……”

“问了,他说没查什么,就是正常工作……但我总觉得不对劲……”

“他最近太安静了,而且……而且好像一直在偷偷观察什么……”

“好,我知道,我会再留意……你那边也小心……”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寒意。

楼下,林禧悦并没有走远。他站在楼道下方的阴影里,阳台并不隔音,那些压低的、断断续续的话语,冰冷地飘进他的耳朵。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阳台的声音消失,才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眼神里,最后一丝残留的、对前世那段婚姻的可笑温情,彻底湮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杀意。

他转身,大步走入夜色,没有再回头。

第二天,林禧悦准时到省纪委指定的地点报到。协作调查组的阵容不小,来自不同地市的精英,气氛严肃而紧张。

牵头的是省纪委一位经验丰富的室主任,案情分析会上,线索错综复杂,涉及多个地区和企业,一团乱麻。

林禧悦被分在资料组,负责梳理海量的账目凭证和工商档案。这是最枯燥的活,但他做得一丝不苟,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页纸张,大脑飞速运转,将看到的信息与脑中记忆的碎片、与那个藏在破墙深处的笔记本记录进行交叉比对。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资料室只剩他一人。台灯下,他面前摊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件。

一份是调查组正在追查的某笔可疑资金流向的初步报告,涉及邻市一家空壳公司。

另一份,是他刚刚从一堆关联企业数年度的审计报告附件里翻出来的、一份不起眼的设备采购清单复印件,供货方盖章模糊,但其中一个批次的编码……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那串编码上!

心脏骤然缩紧!

这编码的编制规则……和他记忆中,周永康笔记本里记录的、当年农机厂被违规评估收购后、被拆卖掉的某套进口设备的出厂编号前缀,完全一致!

虽然厂家和型号不同,但这独特的编码规则,指向的是同一批最终受益者!是刘茂才和赵国栋他们那个团伙惯用的洗钱和销赃手法!

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在这个细微的编码规则上,离奇地交汇了!

省调查组在查的案子,竟然和周永康的笔记本、和赵国栋刘茂才的旧案,存在着某种隐蔽的关联!

林禧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没有声张,而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份采购清单复印件折好,收进口袋最里层。然后,他将审计报告恢复原样,放回文件堆中。

他关掉台灯,坐在一片黑暗里,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余光隐约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

原来,棋盘比想象中更大。

他原本只想复仇,掀翻赵国栋和刘茂才,却无意中可能撞破了他们背后一张更大的网,一张可能牵扯更广、根深蒂固的利益网络!

而省调查组,或许就是点燃这一切的导火索。

机会。危险。并存。

他缓缓握紧拳头,指节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脆响。

眼中燃起的,不再是单纯的复仇火焰,而是一种更冰冷、更炽热、欲将这片腐朽彻底焚尽的寒光。

他不再只是一个复仇者。

他或许,将成为一根投入死水潭中的雷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