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临时“谈话点”的窗户装了铁栅,玻璃灰蒙蒙的,滤掉了外面本就阴沉的天光,只在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模糊的格影。空气里有灰尘和旧家具的味道。

林禧悦坐在硬木椅子上,脊背挺直,目光落在对面空着的椅子上,仿佛那里坐着无形的审讯者。干部监督室的人简单问了几个程式化的问题,留下“老实交代,配合调查”的告诫,便锁门离开。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爬行。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隔离审查,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尤其是与农机厂案子的联系,是对方争取时间、编织更大罗网的标准流程。老班长周大栓那边,此刻恐怕正在经历真正的疾风骤雨。

十万现金?人赃并获?拙劣,却有效。在权力和“程序”的包装下,最简单的构陷往往最能致命。

他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让老班长因他而毁掉一生。

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动静。走廊里偶尔有脚步声经过,谈话声模糊不清。远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他默默计算着时间。

大约一小时后,走廊里彻底安静下来。应该是午休时间到了。

就是现在。

他动作轻柔地起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一片死寂。

他退回房间中央,从衬衫口袋内侧的暗袋里,取出那只火柴盒大小、金属外壳的预付费手机。这是他用化名在黑市购买的,号码只有他自己知道。

开机。微弱的屏幕光在昏暗的房间里亮起。

他没有拨打李卫国的电话——那必然已被重点监听。他甚至没有拨打任何与纪委、市委相关的号码。

他的手指在简陋的按键上快速按下了一串完全陌生的、看似毫无规律的号码。那是前世记忆深处,一个因为极其棘手的经济纠纷案而打过几次交道、后来成为朋友的顶级律师的私人号码。此人此时应该还在省城一家律所埋头苦干,远未达到后来的声名显赫,但以其钻营法律漏洞和死磕程序正义的能力而在地下法律圈小有名气。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带着睡意和不耐烦的年轻声音传来:“喂?谁啊?午休呢!”

“罗律师?”林禧悦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冒昧打扰。有个案子,酬劳五十万,现金。接不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睡意瞬间消失,声音变得警惕而精明:“五十万?什么案子?你是谁?”

“案子:市农机厂下岗职工周大栓,被诬陷受贿十万,现扣押于市局经侦支队。我的身份你不必知道。你的任务:用一切合法手段,第一时间介入,见到当事人,拿到口供,盯死程序漏洞。钱,事后一分不少。”林禧悦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只有冰冷的陈述。

“五十万……现金?经侦的案子?这……”罗律师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天价和诡异要求震住了,呼吸有些急促,“风险不小啊哥们儿!”

“一百万。”林禧悦眼皮都没眨一下,“先付二十万定金。一小时内,市中心广场雕塑下,第三个垃圾箱,黑色塑料袋。剩下八十万,事成之后付清。不接,我找别人。”

电话那头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随即是咬牙决定的狠劲:“……地址!我马上到!妈的,这活儿我接了!但要是耍我……”

“罗律师,”林禧悦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找到钱,办好你的事。其他的,少问。”

他报出了垃圾箱的具体位置,然后直接挂断电话,关机,将手机重新藏回暗袋。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他坐回椅子,恢复了一贯的姿态,仿佛从未动过。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他闭目养神,呼吸平稳,内心却在高速运转,推演着后续所有可能的走向。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比之前略显急促。钥匙插入锁孔,门被推开。

还是干部监督室那两人,但脸色比之前更加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禧悦同志,”其中一人开口,语气生硬,“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银行账户在今天上午,有一笔二十万元人民币的现金提取记录?这笔钱的用途是什么?”

林禧悦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私人用途。有什么问题吗?”

“私人用途?”另一人提高声调,“在你战友周大栓被查出受贿十万的敏感时期,你突然提取巨额现金?这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请你如实说明!”

“联想?”林禧悦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嘲讽,“纪律规定,干部不能提取个人存款吗?我的钱来源清晰合法(股市盈利),提取记录银行可查。至于你们产生的‘联想’,那是你们的问题。如果你们有证据证明我这二十万和周大栓的案子有关,请拿出来。否则,这就是我的个人隐私。”

两人被噎得一滞,脸色更加难看。他们显然没料到林禧悦如此强硬且滴水不漏。

就在这时,其中一人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走到门外接听,嗯啊了几句,声音陡然拔高:“什么?!律师?!谁允许的?!……手续齐全?……妈的!”

他脸色铁青地走回来,对同伴低声急促地说:“省城来的一个姓罗的律师,拿着全套委托手续,跑到经侦支队那边,吵着要见周大栓!说我们程序有问题,要申请取保!那边快顶不住了!”

两人猛地转头,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林禧悦。

林禧悦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听到的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新闻。

但他心里知道,罗律师这枚棋子,已经按照他的指令,狠狠地砸进了棋盘!用法律和金钱,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卫国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话低声咆哮:“……废话!我当然知道要按规定办事!但你们经侦也不能听风就是雨!周大栓一个下岗职工,哪来的十万受贿?证据链完整吗?有没有刑讯逼供?!……什么?律师已经去了?……省城来的?……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先把人稳住!我马上向领导汇报!”

他烦躁地挂了电话,手指用力揉着太阳穴。林禧悦被审查,周大栓案突然杀出个难缠的律师,省调查组那边因为同志重伤的事气氛压抑……所有事情都搅和在一起,乱成一锅粥!

他猛地想起林禧悦被带走前说的话,立刻找出钥匙,打开林禧悦办公室的文件柜,果然在第二层找到了那个蓝色的文件夹。

抽出里面的文件,第一页赫然是一份关于那“三十万经费”的详细说明,条理清晰,证明资金来自其战友(周大栓)临时归还的借款(完美解释了资金流转),并附有建议使用方向——优先保障省里受伤同志的医疗和家属抚恤。

李卫国看着这份几乎预见性的报告,眼神复杂。这小子……到底还藏了多少后手?

他继续翻页,脸色骤然一变!

在经费说明后面,竟然附着另一份简短的情况说明和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复印件!纸条上是一行模糊的字迹和一个电话号码,情况说明则指出——这是从农机厂旧档案中发现的、可能与“博通投资”幕后人员有关的线索,建议立即秘密核查此号码的机主信息和近期通话记录!

李卫国的心脏狂跳起来!林禧悦在被带走前,竟然还留下了这样一条可能直捣黄龙的线索!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继续推动案件!

他不再犹豫,立刻拿起红色保密电话,接通了省纪委孙主任……

傍晚,林禧悦被暂时允许回自己办公室写“情况说明”,但仍被限制离开大楼。

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空白的文档。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耳朵上。

窗外,天色彻底黑透。雨点开始敲打玻璃,渐渐变得密集。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掩盖的震动声,从他抽屉里传来——不是手机,是另一个他提前藏好的、改装过的寻呼机,只有特定频率的震动信号才能触发。

震动节奏是三长两短。

信号来了!

他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

这是他和罗律师约定的第二个暗号——表示“录音已成功播放,目标已确认上钩”!

几乎就在寻呼机震动停止的下一秒!

“砰——!”

一声沉闷的、似乎隔着很远却又清晰可闻的巨响,从市委大院深处传来!像是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撞击,又像是某种重物狠狠砸落在地!

紧接着,隐约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怒吼声,被风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整个市委大楼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走廊里瞬间响起杂乱奔跑的脚步声和惊疑不定的询问声!

林禧悦猛地站起身,冲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可以看到大院深处那栋领导住宅楼的方向,似乎有手电光柱在混乱晃动,人影奔跑!

他心脏重重一跳!

成功了!

吴雅轩和赵国栋!他们果然上钩了!

那盘录音带里,他让罗律师巧妙剪辑并匿名送达的,不仅仅是吴雅轩的背叛证据,更有一段他精心伪造的、暗示周永康笔记本另有“绝对致命”备份藏于某处的虚假信息!

恐惧和贪婪,会驱使他们不顾一切地去寻找、去灭口!而他们选择的时机,必然是自以为林禧悦被隔离、防备最松懈的雨夜!

那声巨响……是他们行动发出的声音!

混乱,就是他的机会!

他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冲出办公室!走廊里已经乱成一团,人们惊慌失措地张望、询问,没人留意他。

他逆着人流,直奔大楼侧后方的档案室!那里有直接通往后勤区域的侧门!

雨越下越大,砸在屋顶和地面上,哗哗作响,完美地掩盖了许多声音。

他像一道影子,溜出侧门,融入瓢泼大雨和混乱的夜色之中。

目标——老班长周大栓被扣押的市局经侦支队!

他要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趁着这难得的混乱,去见老班长最后一面,拿到最关键的口供!坐实对方构陷的事实!

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冰冷刺骨,却让他大脑异常清醒,眼神在雨幕中亮得骇人。

棋盘已然掀翻!

最后的搏杀,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