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大陆，南域，云剑宗麾下第七号废灵石矿坑。
地下百丈，阴暗潮湿，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汗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锈气。岩壁上零星镶嵌着的萤石，散发着惨淡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这条蜿蜒向下的狭窄矿道。
叮…叮…当…
稀疏沉闷的敲击声在深幽的矿道中回荡，有气无力，透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沉的麻木和绝望。
这里是末法时代的缩影之一。灵脉枯竭，地表稍好一点的矿藏早已被大宗门垄断瓜分殆尽，唯有像云剑宗这等徘徊在三四流之间的宗门，才会组织人手，向着大地深处，挖掘那些品质低劣、杂质极多、几乎被前人废弃的残矿，以期能从这些“废灵石”中，压榨出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灵气。
而在这里劳作的，多是宗门内灵根资质最差、或犯了过错、或毫无背景的记名弟子乃至杂役。他们有一个更贴切，却无人敢明说的称呼——矿奴。
萧辰便是其中之一。
他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身材瘦削，穿着一身破烂肮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麻布短褂，裸露的胳膊上布满了一道道新旧交错的伤痕和淤青。乱糟糟的黑发下，是一张沾满煤灰却依稀能看出清秀轮廓的脸，只是此刻面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偶尔闪过一抹与年龄和处境极不相符的、死寂般的灰暗。
他握着一柄锈迹斑斑、刃口崩裂的矿镐，机械地、一下下地凿击着面前坚硬冰冷的岩壁。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周身酸痛的肌肉，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虎口早已被粗糙的镐柄磨破，结痂又裂开，渗出的鲜血将暗红色的镐柄染得更深。
体内那微薄得可怜的气力，正随着这无望的劳动一点点流逝。
他能感觉到，生命的气息仿佛也在随之一点点抽离。
末法时代，灵气稀薄至此，像他这种四系斑驳伪灵根的资质，即便拥有最基础的引气法诀，修炼速度也慢得令人发指，几乎看不到任何突破到炼气二层的希望。而被罚入这暗无天日的矿坑，每日完成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采矿任务，换取那点仅能维持生存、杂质多得吓人的劣等“灵食”，更是彻底断绝了那一丝渺茫的仙缘。
甚至，是在透支生命。
“咳咳…”旁边传来一阵压抑痛苦的咳嗽声，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矿奴，咳得弯下了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萧辰动作顿了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那里藏着小半块黑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粗麦饼，是他昨天省下来的。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抿紧嘴唇，没有动作。
在这里，善意是奢侈品，很多时候，换来的不是感激，而是更疯狂的掠夺和背叛。他自己也已在饥饿和死亡的边缘挣扎。
“看什么看！废物！今天的份额完成了吗？完不成，今晚的馊水都没你的份！”
一个尖厉刻薄的声音突然在矿道口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优越感。
来人是个三角眼、薄嘴唇的年轻修士，穿着比矿奴们体面许多的灰色云剑宗外门弟子服饰，腰间挂着一柄铁尺法器，正用嫌恶的眼神扫视着矿道里的众人。他是负责监管这片区域的外门弟子，名叫赵虎，炼气三层的修为，在这矿坑底层，已然是能决定众人生死的人物。
众矿奴们顿时将头埋得更低，手中的矿镐挥舞得更快了几分，生怕被注意到。
赵虎很满意这种效果，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最后落在了萧辰身上，特别是他那只进展缓慢的矿篓。
“萧辰！你这废物中的废物！快一天了，就挖了这么点？连塞牙缝都不够！是不是又想偷奸耍滑？”赵虎几步走上前，一脚踹在萧辰旁边的岩壁上，震落一片碎石灰尘。
萧辰停下动作，低着头，沉默不语。所有的争辩在此地都是徒劳，只会招来更残酷的惩罚。
他的沉默似乎激怒了赵虎。
“哑巴了？老子问你话呢！”赵虎猛地伸手，一把揪住萧辰的头发，将他的脸强行抬起，恶狠狠地盯着他，“别以为你以前还是个记名弟子就有什么了不起！到了这里，你就是条虫，是条狗！给我叫两声听听？”
头皮传来剧痛，屈辱感如同毒火般灼烧着心脏。萧辰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冰冷地凝聚。
“嘿？还挺硬气？”赵虎嗤笑一声，另一只手挥起铁尺，就要用尺面抽打萧辰的脸。
就在这时——
轰隆隆！！
整个矿道猛然剧烈震动起来！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头顶上，大块大块的碎石和泥土簌簌落下，岩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响！
“不好！塌方！是矿震！”有人发出凄厉的尖叫。
“快跑啊！”
刹那间，死寂的矿道变成了绝望的炼狱。所有矿奴都扔下了工具，像无头苍蝇一样哭喊着向着矿道口涌去。
赵虎脸色瞬间煞白，也顾不上萧辰了，一把将他推开，转身就欲催动法力向外逃窜。什么监管职责，在自身性命面前都是狗屁！
然而，这次矿震来得太快太猛！
轰！
一声巨响，矿道入口处率先彻底崩塌，巨大的岩石混合着泥土，瞬间将唯一的出口堵死！同时也将跑得最快的几個矿奴和那赵虎，一起无情地吞噬掩埋！连惨叫都只发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紧接着，崩塌如同连锁反应，向着矿道深处急速蔓延。
“不！” “救命！” “我不想死啊！”
绝望的哀嚎被巨石落地的轰鸣淹没。
萧辰在被赵虎推开的一瞬间，脚下就是一个踉跄。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只凭着求生的本能，向着矿道更深、更偏僻的一个废弃支脉角落扑去！
那里有一个以往挖矿时偶然发现的小小凹陷，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他刚连滚带爬地缩进那不足半人高的凹陷深处——
轰隆！！！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在他身后爆发！
整个主矿道彻底坍塌了下来！恐怖的气浪夹杂着粉尘冲击而来，几乎将他震晕过去。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耳中只有嗡嗡的轰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挤压破碎声以及垂死的呻吟。
大地震动持续了十数息才渐渐平息。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空气迅速变得污浊稀薄，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尘土味和血腥味。
萧辰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剧痛，但他不敢动弹。刚才的扑躲，让他的额头被尖锐石块划开了一道口子，温热的鲜血正不断渗出，流过眼角，滴落在地。
他能活动的空间极小，身后已被完全堵死。冰冷的绝望，比周围的岩石更沉重地挤压着他的心脏。
完了……
这一次，真的完了。
意识开始模糊，失血和缺氧带来阵阵眩晕。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
额头上流淌下的滚烫鲜血，浸湿了他胸前一件从未在意过的物事——那是他自幼戴在脖子上的一块暗沉铁牌，据说是捡到他的老乞丐留下的唯一信物，平平无奇，边缘粗糙。
嗡——！
那暗沉铁牌接触到鲜血，竟骤然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鸣！继而爆发出一种绝非铁质的、温润而古老的微光！
紧接着，一股庞大、浩瀚、古老到无法形容的意识流，伴随着撕裂灵魂般的剧痛，猛地从那块发热的铁牌中冲出，强行灌入他的眉心识海！
“啊——！”
萧辰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身体剧烈抽搐起来，仿佛整个脑袋都要炸开！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知识、感悟……如同决堤的洪荒巨流，疯狂地冲击着他渺小的意识：
……挥手间星辰崩灭，宇宙震荡……无尽的丹道秘典、阵法玄奥、炼器神技……惨烈到无法形容的神魔大战……一个威严恐怖的身影手持幽冥巨幡，毁灭万物……一个绝美女子回眸，泪光如琉璃碎裂……还有一枚残缺的、布满了无尽玄妙纹路的古老圆盘，在无尽虚沉浮……
庞杂！浩瀚！至高无上！
这些记忆碎片所蕴含的信息量，任何一丝，都远远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极限！
他的意识在这股洪流中，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瞬间就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又在那古老微光的护持下，艰难地重组、融合……
剧烈的痛苦不知持续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千万年。
当萧辰终于从那意识风暴中勉强挣脱出一丝清明时，他发现自己……不一样了。
头痛欲裂，但思维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脑海中多了无数破碎而庞杂的记忆，虽然绝大部分都无法理解，更无法调动，但它们就静静地存在于那里，如同沉睡的宝藏。
更重要的是，他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
在这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他能“听”到头顶极远处泥土深处虫豸爬行的微响，能“感”到身后岩石内部细微的应力变化，甚至能隐约“看”到……自己识海之中，那枚原本平平无奇的铁牌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残缺的、古朴的、缓缓旋转着的虚幻圆盘碎片，散发着微弱的混沌光芒。
圆盘之上，似有亿万符文生灭，衍化着无穷奥妙。
一段明悟自然而然浮现心头——
【万衍道盘】（残）：推演万物，优化万法，洞虚窥道……
同时，一股冰冷、孤高、睥睨万物，仿佛曾屹立于亿万万生灵之上，视天地为刍狗的至尊意志，缓缓从他的灵魂深处苏醒。
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眸，曾经的死寂和麻木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历经无尽沧桑后的漠然，以及一丝……重新燃起的、足以焚尽一切阻碍的冰冷火焰。
他缓缓抬起沾满鲜血和灰尘的手，看着这双稚嫩却已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完全不同于以往语气的声音，在这绝对的死寂黑暗中轻轻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本座……萧辰……竟然……未陨……”
“幽冥天尊……我的好师弟……你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吧……”
声音落下，沉寂片刻。
旋即，那声音再次响起，已变得冰冷而坚定，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意：
“也罢。”
“云剑宗……矿奴……末法时代……呵呵，真是……有趣的起点。”
“这一世，我萧辰，必将重临巅峰！”
“而你……等着。”
黑暗中，他艰难地挪动身体，盘膝坐起。尽管虚弱不堪，尽管身处绝境，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万衍道盘残片在识海中微微转动，一丝微不可察的道韵流转开来。前世所知的、一门最适合当前处境的基础炼体法诀《蛰龙炼形术》的运转路线，自动开始优化、简化，变得无比清晰，更适合这具身体和这稀薄至极的灵气环境。
他尝试着，按照优化后的路线，引导体内那仅存的一丝丝气力，缓缓运转。
一丝丝微弱到极致的天地灵气，甚至包括那些废灵石中溢散出的驳杂能量，开始透过岩石缝隙，被他身体吸收，艰难地淬炼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肉身。
求生，变强，离开这里！
冰冷的杀意和坚定的道心，在这死寂的坟墓深处，悄然凝聚。
黑暗中，少年（？）至尊，睁开了睥睨诸天的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