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凝魄殿内,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伸、凝固,又骤然弹回。

那一道染血的、决绝的白色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融入渐亮的天光之中,已然过去了足足十息。

殿内,却依旧维持着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仙乐早已停歇,丝竹管弦哑然无声。方才还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的仙神们,此刻如同被施了集体石化术,僵立在原地,脸上维持着震惊、骇然、不知所措的复杂表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洞开的殿门,又飞快地瞥向大殿深处那抹尊贵的紫色,小心翼翼地收敛着所有情绪,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空气中浓郁的酒香、灵果香、以及那象征着重生喜悦的异香,似乎都掺进了一股无法忽视的、令人心悸的铁锈味——那是云绾留下的鲜血气息,顽固地弥漫着,钻入每个人的鼻腔,无声地提醒着方才那惨烈决绝的一幕。

地上那一道从蟠龙金柱下蜿蜒至殿门的血色足迹,在明珠和晨曦的光辉下,显得愈发刺目惊心。每一滴凝固或未凝固的血珠,都像一只嘲讽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这满殿的仙神,注视着那高踞上位的、此刻面色铁青的仙尊。

凌苍仙尊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紫袍玉带,威仪不减分毫。

然而,若有人能窥探其内里,便会发现,那尊贵的躯壳之内,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翻天覆地的混乱与崩塌。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云绾消失的方向。殿门外,是仙宫熟悉的玉阶回廊,是流云缭绕的远山,是逐渐普照大地的金色晨曦,唯独没有了那一抹素白染血的身影。

她走了。

真的走了。

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彻底决裂的方式。

那句“两清”,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刺穿了他的耳膜,更狠狠扎入了他坚不可摧的神魂核心,留下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恩情我还了。”

“自此,两清。”

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沉重。

恩情?她竟将这三百年,定义为一场需要偿还的“恩情”?

她竟觉得,那半颗金丹,那自毁道基、几乎魂飞魄散的代价,足以抵偿他赐予的一切?

荒谬!

可笑!

一股被冒犯、被轻视的滔天怒意,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内翻滚奔涌,几乎要冲破他那张勉强维持平静的面具。他的手指在袖中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那毁灭一切的冲动。

她怎么敢!她凭什么!

可……

那怒意的火焰,每每灼烧到极致,试图将她的身影彻底焚毁时,总会撞上另一股更加陌生、更加冰冷的洪流。

那是她转身离去时,那双眼睛。

不再是温顺的,不再是怯懦的,不再是透过他看向别人的、带着卑微期盼的。

而是空的。

冷的。

漠然的。

像看一个陌生人,不,甚至不是看一个活物。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恨,没有怨,没有不甘,没有留恋……只有一片万古不化的冰原,死寂,荒芜。

那种眼神,比任何怨恨的控诉、任何疯狂的哭喊,都更让他感到……心悸。

还有那血。

那么多的血,从她身体里涌出来,染红了衣裙,滴落在冰冷的地面,蜿蜒成那样长的一道……她该有多痛?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毫无预兆地窜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刺痛感。

他从未想过她会痛。

这三百年来,他习惯了她安静地待在偏殿,习惯了她模仿瑶光的姿态,习惯了她偶尔流露出的、需要他肯定的小心翼翼。他给予庇护,赐下资源,在他看来,这已是无上的恩宠。她理应感恩戴德,理应安守本分。

他从未真正去想过,扮演另一个人三百年,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剥离金丹,又是一种怎样毁天灭地的痛苦?

为何……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仅仅是因为瑶光回来了?因为她觉得失去了价值?还是因为……他方才那冰冷的驱逐和不耐?

“谁准你来的?”

“还不退下!”

“惊扰了瑶光,你担待得起吗?”

自己当时的话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冰冷的耳光,扇在他自己脸上。

是因为这些吗?

所以她才……

一种更加陌生的情绪,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涌上心头。那不是愤怒,不是威严被挑衅的愠恼,而是一种……空落落的、无处着力的失重感。

仿佛一直以来某种坚固的、理所当然的支撑,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崩塌了一角。

让他脚下这尊贵无比的位置,也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试图抓住那熟悉的怒意,用愤怒来填满那突然出现的空洞。可那怒意却像是遇到了克星,在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睛和那满地刺目的鲜血面前,变得有些……虚张声势。

他就这样僵立着,内心惊涛骇浪,面上却冰封千里。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各种情绪激烈地搏杀、冲撞、湮灭,最终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混乱的漩涡。

周围的仙神们愈发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动静,便会引爆仙尊那明显处于极不稳定状态的情绪。

就在这时。

“苍……”

一声极轻极柔、带着细微颤音的呼唤,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这紧绷死寂的空气。

瑶光仙子微微仰起苍白依旧、却因金丹滋养而透出红晕的脸庞,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盛满了未散惊惧与浓浓的不安,她纤细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攥紧了凌苍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她……她刚才……”瑶光的声音软糯而破碎,带着受惊后的余悸,“她为何要那样做?好生可怕……我、我有些冷……”

她轻轻打了个寒颤,身体向他靠得更近,寻求着庇护与温暖。

这依赖的姿态,这柔弱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瞬间将凌苍从那种混乱失重的状态中强行拉扯了出来!

是的。

瑶光。

他的瑶光回来了。

他耗费三百年心血、逆天改命才复活过来的瑶光,此刻正需要他的呵护。她刚刚经历重生,神魂初定,又受了如此惊吓,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他怎么能在这里,为了一个不识大体、自甘毁灭的替身失神?

那不过是个影子,一个随时可以替代、随时可以抹去的存在。她的疯狂,她的决绝,她的“两清”,于他宏大的生命和漫长的仙途而言,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场不合时宜的闹剧。

怎配扰乱他的心神?

怎配与瑶光相提并论?

凌苍猛地深吸一口气,眼底那混乱的漩涡被强行压下,重新凝聚起惯有的威严与冷冽。只是那冷冽之下,似乎比以往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阴霾。

他转过身,不再看向那空荡荡的殿门和刺目的血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身侧的人儿身上。

他抬起手,极其自然地覆上瑶光冰凉的手指,掌心传递过精纯温和的仙力,驱散她的寒意。他的声音放缓,刻意抹去了方才所有的情绪波动,只剩下安抚的温和:

“不过是个疯魔之人,无需理会。”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莫要让她扰了你的心神。你方才融合金丹,需静心凝神,巩固修为才是首要。”

他轻轻揽住瑶光的肩膀,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将她与方才那血腥惨烈的一幕彻底隔离开来。

“今日是你重获新生的吉日,莫要让无关琐事败了兴致。”他目光扫过殿内依旧僵立的众仙,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威仪,“庆典继续。”

仙乐司的仙官如梦初醒,慌忙示意。僵硬的乐声重新响起,试图重新点燃庆典的气氛,却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勉强和尴尬。

仙侍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快步上前,施展法术,迅速清理地面那蜿蜒的血迹。清洁术的光晕闪烁,那些刺目的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玉砖重新变得光洁如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众仙也纷纷反应过来,强压下心中的波澜,重新挤出笑容,举起酒杯,试图接上中断的欢庆。

“恭贺仙子凤体安康!” “仙尊所言极是,今日乃大喜之日……” “仙子请满饮此杯……”

喧闹声再次响起,逐渐掩盖了之前的死寂。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盛宴继续,光华流转,歌舞升平。

凌苍仙尊坐在主位之上,瑶光仙子依偎在他身侧,接受着众仙的祝福与恭贺。他面容冷峻,偶尔颔首,应对得体,依旧是那位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仙界至尊。

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段无足轻重、很快就会被遗忘的插曲。

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满地鲜血虽然已被抹去,但那刺目的红,却仿佛烙印一般,刻在了他的眼底深处。

那一声“两清”,虽然已被喧闹覆盖,却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神魂最深处反复回响。

还有那最后空茫冰冷的眼神……

以及,那无论如何也驱散不掉的、萦绕在鼻尖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它们汇聚成一种细微却顽固的空洞感,盘踞在他的心口。

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名为“失重”的感觉。

让他在这片重新燃起的喧嚣与光华之中,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

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