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猩红的标语,像一道狰狞的伤口,猝然撕裂了夜的伪装。

脚步声、喧哗声,不再是模糊的预感,而是贴着地面滚过来的闷雷,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手电的光柱杂乱地晃动着,如同野兽搜寻猎物时躁动不安的眼睛,已经探入了弄堂口,下一秒似乎就要咬住这两栋沉寂的小楼。

“来不及了!”都硕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火的钢针,扎进姜锦嗡嗡作响的脑海。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去叫伯父!直接从后门走,去十六铺码头!老地方!我去带我家的人!”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解释。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姜锦重重点头,转身就像一只受惊的猫,贴着墙根的阴影,疾奔回姜家小楼。

她甚至不敢走正门,绕到厨房外的走廊,猛地推开那扇虚掩的窗子,手脚并用地翻了进去。脚刚落地,就听见前门方向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粗暴又急促,夹杂着厉声的呵斥:“开门!姜怀谦!滚出来!”

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捂住嘴,强迫自己咽下惊呼,猫着腰,熟门熟路地窜上楼梯。

书房的门缝下依然透出昏黄的光。她猛地推开门。

姜怀谦还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对着一本账簿发呆。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骤然受惊抬起的脸,一夜之间,他似乎又苍老了许多,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化不开。看到披头散发、脸色惨白、赤着脚闯进来的女儿,他惊得站起身:“锦锦?你……”

“爸!”姜锦冲过去,声音劈裂,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急促,“信我!外面!他们来抄家了!都硕都安排好了,快跟我走!后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姜怀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窗外传来的砸门声和吼叫声已经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玻璃被砸碎的刺耳声响。他身体晃了一下,手撑住桌面才稳住,眼神里闪过巨大的恐慌、挣扎,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绝望。这栋房子,这里的一切,是他半生的心血……

“爸!”姜锦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东西我都藏好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求你了!”

最后那句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姜怀谦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亡命徒的狠厉,一把扯下老花镜扔在桌上:“走!”

他甚至没去拿任何东西,只快速拉开抽屉,抓了一把零散的钞票塞进口袋,拉着女儿就冲向书房连接的另一条内部楼梯。这条狭窄的佣人楼梯直通后院。

楼下,砸门声已经变成了撞门声,木屑飞溅的噪音令人牙酸。呵骂声、翻找声沸沸盈天。

父女俩心跳如鼓,屏着呼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黑暗的楼梯。姜锦脚底被粗糙的木刺划破,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后院的小门虚掩着——这大概是都硕刚才过来时留的门。

他们刚闪身出去,就听见前门“轰”一声被撞开的巨响,以及潮水般涌入的喧嚣和破坏声。

姜怀谦身体一僵,回头望了一眼那生活了几十年的家,眼中一片赤红的痛楚,却被姜锦死死拉着,钻进了后院茂密的冬青树丛里,沿着墙根,拼命向弄堂另一头跑去。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快到弄堂尾时,另一个阴影里猛地窜出几个人影。

姜锦吓得差点软倒,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

“伯父,锦锦,这边!”是都硕的声音。他身边站着他的父母都明轩和文佩仪。都明轩穿着皱巴巴的长衫,外面胡乱套了件外套,文佩仪头发散乱,脸上毫无人色,紧紧攥着儿子的胳膊,浑身都在发抖。都家显然也经历了同样惊险的逃离。

两家大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片狼藉的惶然。没有时间寒暄,更没有时间感慨。

“走!”都硕低喝一声,搀扶着母亲,示意众人跟上。

他显然早有准备,选择的路径极其刁钻,专挑最阴暗、最偏僻的小巷穿行。沪上的弄堂如同迷宫,而都硕就是那个最清醒的引路人。他时而停下,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时而又加快脚步,带着众人避开主要街道。

夜风里,远远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更远处,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人群聚集的喧哗,方向正是他们刚刚逃离的那片洋楼区。

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脚步踉跄却不敢停歇。文佩仪几乎半个人都挂在儿子身上,低声啜泣着。姜怀谦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不时回头张望,眼神空洞。都明轩则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地跟着。

姜锦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路面上,被碎石硌得生疼,却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一手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臂,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枚发烫的玉佩上。那里,藏着他们两家几乎所有的根基。冰凉和滚烫两种触感交织,让她在一片混乱中抓住了一丝诡异的实在感。

不知在黑暗里穿梭了多久,空气渐渐变得潮湿,带来了黄浦江特有的腥咸气味。

十六铺码头快到了。

都硕却再次停下,将众人拉进一个堆满废弃木箱的角落阴影里。“等一下。”他声音沙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码头入口处。

凌晨的码头并不寂静,船只的汽笛声、工人的号子声、搬运货物的撞击声混杂在一起。昏暗的灯火下,人影幢幢。但在一片忙碌之外,码头入口处,赫然晃动着几个与周遭劳力格格不入的身影,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色制服,目光如同探照灯,仔细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

检查的人!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姜怀谦和都明轩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文佩仪更是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被都明轩死死扶住。

“怎么办?”姜锦的声音带上了绝望的哭腔。好不容易逃到这里,难道要功亏一篑?

都硕的眉头拧成了死结,眼神快速闪烁,显然在急速思考。硬闯肯定不行,目标太大。绕行?其他码头只怕情况更糟……

就在这时,一个矮胖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凑近他们藏身的阴影,压着嗓子:“都少爷?”

都硕猛地一惊,手下意识摸向身后,眼神警惕如鹰隼。

那人赶紧补充:“是祥叔让我来的!这边,快!”

祥叔?姜锦想起来了,是都家以前的一个老伙计,后来在码头谋了份差事。都硕显然提前布置了后手!

都硕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人,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当机立断:“走!”

那人不再多话,转身引着他们,不是走向正门,而是沿着码头外围堆叠如山的货包和集装箱,七弯八绕,避开灯火明亮处,最终停在一個极其偏僻的小栈桥边。那里系着一艘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机动小货船,船身随着江水轻轻摇晃。

“快上船!马上开船!”引路人急促地催促,“祥叔都打点好了,这船直接去港岛,中间不停!”

“多谢!”都硕塞了一卷钞票到那人手里,然后毫不犹豫地率先跳上摇晃的甲板,转身依次将腿脚发软的三位长辈和姜锦拉上船。

引路人迅速解开缆绳,用力将船推离岸边,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小小的货船发出一阵沉闷的“突突”声,发动机冒出一股黑烟,缓缓调头,驶向漆黑如墨、望不到边际的江心。

直到岸上的灯火和喧嚣彻底被抛远,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甲板上的五个人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文佩仪第一个瘫软下去,靠在船舷边低声呜咽起来。都明轩扶着她,脸色苍白地望着越来越远的沪上轮廓,眼神复杂至极。姜怀谦踉跄着走到另一边,扶着冰冷的铁栏杆,望着那片生他养他、最终却不得不仓皇逃离的土地,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声被发动机噪音压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哽咽。

咸湿的江风猛烈地吹拂着,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心头那浓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怆和茫然。

都硕站在船尾,沉默地注视着来的方向,年轻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只有紧握的双拳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姜锦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甲板上,赤脚已经冻得麻木。她看着失魂落魄的长辈,看着暗流汹涌的江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家,真的没了。

前路是未知的香江。

而唯一的依仗,只有胸口那枚还在隐隐发烫的玉佩,以及身边这个同样年轻、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可靠的同盟。

船身破开江水,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噪音,载着五个一无所有、又身怀巨富的逃亡者,驶向不可知的未来。

天际,墨黑的海平线上,隐隐透出一丝极淡、极微弱的光。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