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货船在海上颠簸了仿佛一个世纪。

发动机单调的轰鸣、永无止境的海浪摇晃、还有那无所不在的咸腥气味,几乎将人的感官都麻痹了。最初的惊悸和悲怆被这种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漂泊熬煮着,渐渐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文佩仪吐了几次,脸色蜡黄,虚弱地靠在都明轩身上,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都明轩和姜怀谦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眼神空茫地望着海面,或者闭目假寐,眉头却从未舒展过,仿佛在梦中也在仓皇奔逃。只有都硕,始终保持着一种惊人的清醒,他轮流照看三位长辈,偶尔和船老大低声交谈几句,更多的时候,是像礁石一样立在船尾,观察着海况和偶尔掠过的海鸟。

姜锦缩在角落里,大部分时间也闭着眼。但她不是在休息,而是在反复地、小心翼翼地用意识去探知那片玉佩空间。空间的确变大了,约莫有之前的两倍大小,更像一个空旷的仓库。那个古老的石台依旧静静地立在中心偏右的位置,顶端的暗金色光点微弱却稳定,没有任何变化。她尝试着集中精神去触碰那光点,却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两家那令人咋舌的财富安静地堆放在另一边,在这片灰蒙之地,显得有些不真实的突兀。

这种探知成了她对抗漫长航程和无边焦虑的唯一方式。

第三天下午,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似乎透亮了一些。海风的味道也隐约有了变化,咸腥依旧,却似乎混杂进了一些……属于城市的、繁杂的烟火气。

船老大操着浓重的口音喊了一句什么。

都硕精神一振,猛地站起身,极目远眺。

姜锦也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冰冷的船舷望去。

海平线上,先是出现了一些模糊的、起伏的墨绿色轮廓,像是蛰伏的巨兽。随着船只的靠近,那轮廓逐渐清晰、拉长——是连绵的山峦。紧接着,山峦之下,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建筑物开始显现,从山脚一直蔓延到海边,鳞次栉比,拥挤得令人窒息。

与沪上那些带着异国情调的花园洋房、梧桐大道截然不同。这里的楼宇更加密集,更加务实,甚至有些杂乱,带着一种野蛮生长的、喧嚣的生命力。

香江。

这就是他们抛却一切、赌上未来要投奔的彼岸。

船上死气沉沉的气氛被打破了。姜怀谦和都明轩都站了起来,文佩仪也被搀扶着起身,五人挤在船舷边,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既陌生又代表着希望的陆地,心情复杂难言。有逃离虎口后的虚脱,有对未来的惶恐,也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光。

货船没有驶向最繁华的维多利亚港,而是绕行了一段,最终在一个看起来颇为简陋、栈桥歪斜、停泊着众多小渔船和旧货轮的避风小码头缓缓靠岸。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鱼腥、燃油和潮湿腐烂物的混合气味。

“只能送到这里了。”船老大擦着汗,对着都硕说道,“再往里面去,查得严,麻烦。”

“多谢。”都硕再次道谢,将身上最后一点零钱塞了过去。他率先跳上吱呀作响的木栈桥,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将三位长辈和姜锦一一扶上岸。

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几人却都感到一阵虚浮的眩晕,习惯了海上的摇晃,反而觉得地面在晃动。

码头上人来人往,大多是皮肤黝黑、穿着简陋的渔民和搬运工,说着音调急促古怪的粤语,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好奇。他们这一行五人,虽然经历逃亡,衣衫皱褶,面容憔悴,但那股子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还是引来了不少侧目。

不安再次攫住了刚刚上岸的人。

“先……先离开这里。”都明轩压低声音,下意识地将文佩仪护在身后。

都硕点头,目光快速扫过嘈杂混乱的码头,辨别了一下方向:“跟我来。”

他领着众人,尽量避开人多的区域,沿着码头边坑洼不平的小路向外走。路边堆积着废弃的渔网和木箱,苍蝇嗡嗡地绕着腐烂的鱼杂飞舞。

走出码头区域,眼前的景象更加直观地冲击着这些初来乍到的“逃港者”。

狭窄陡峭的街道两侧,是密密麻麻的唐楼,外墙斑驳,晾衣竹竿从窗户伸出,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如同万国旗般遮天蔽日。店铺的招牌层层叠叠,用的多是繁体字,间或夹杂着英文,看得人眼花缭乱。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声音刺耳。小贩的叫卖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人们高声的交谈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无比喧嚣的、让人头晕目眩的市井交响。

这里的繁华,与沪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面孔。沪上的繁华是精致的、带着沉淀下来的优雅,而这里的繁华是拥挤的、喧嚣的、赤裸裸的,充满了挣扎和物欲的气息。

他们穿着不合时宜的衣裳,茫然地站在街头,像几颗被海浪冲上岸的沙子,瞬间就被这汹涌的人潮和声浪淹没了。

该去哪里?

身上仅有的一点零钱,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能支撑多久?

“先找个地方落脚。”都硕的声音依旧镇定,但他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紧绷。他目光扫过街边那些挂着“旅館”招牌的狭窄门面,大多看起来阴暗而可疑。

最终,他选择了一家看起来稍微干净些、门面也稍大点的“得云旅馆”。推开玻璃门,一股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柜台后一个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胖老板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打量了他们一眼,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粤语问:“租房啊?”

都硕上前,用尽量清晰的普通话回答:“是,要两间房。”

老板皱了皱眉,显然对他们说普通话有些抵触,又上下扫了他们几眼,才慢悠悠地用生硬的普通话报價:“一日十五蚊,先交三日押金。”

十五块港币一天?姜怀谦和都明轩的脸色都变了变。他们身上所有的港币和零散美金凑在一起,也不知道能撑几天。

都硕面不改色,从口袋里数出钞票,递了过去。

老板收了钱,扔出两把系着木牌的钥匙,指了指阴暗的楼梯:“三楼,左手边。”

楼梯狭窄而陡峭,踩上去吱呀作响。走廊里光线昏暗,墙壁上满是污渍。

房间比想象的更加狭小逼仄。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旧的小桌子和一把椅子,几乎再无他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散去的潮气。

文佩仪一进门,就几乎软倒在地上,被都明轩扶到床边。她看着这简陋到极点的环境,再看看窗外完全陌生的、拥挤的街景,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

姜怀谦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人流车流,眼神空洞。从宽敞明亮、摆满古董字画的姜家洋房,到这转身都困难的小旅馆房间,这其中的落差,足以击垮任何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

姜锦默默地将另一间稍大点的房间让给了都家三人,自己和父亲挤在更小的那一间。她将父亲扶到床边坐下,低声道:“爸,您先歇歇。”

姜怀谦仿佛没听见,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都硕安置好父母,走了过来,脸色凝重地对姜怀谦和姜锦低声道:“伯父,锦锦,钱不多了。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安顿下来,然后……看看能做点什么。”

现实的压力,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沉重。他们失去了家园、地位、人脉,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几乎寸步难行。

姜锦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巨额的财富,足以买下整条街的产业。可现在,它们却像被锁在另一个世界的幻影,根本无法动用分毫。一旦显露,在这鱼龙混杂、毫无根基的地方,带来的绝不会是富足,而极可能是灭顶之灾。

巨大的财富近在咫尺,他们却身无分文,困在这肮破的小旅馆里。

这种荒谬而残酷的现实,让每个人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都硕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霓虹灯光,眼神沉静却锐利,像是在黑暗中搜寻猎物的鹰。

“休息一下。”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明天,我出去看看。”

看看这座既危险,又或许充满了机会的香江,能否给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逃亡者,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