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深水埗荔枝角道,藏在一片售卖五金杂货、廉价成衣和热气腾腾小吃摊的市井之中,“古艺斋”的招牌悄无声息地挂了起来。

招牌是都硕找街边老师傅做的,普通的木板上用朴素的黑色楷书写着店名,底下是一行小字:“古玩修复,杂项鉴赏”。毫不起眼,混在周围花里胡哨的霓虹招牌里,甚至有些寒酸。

铺面经过简单打扫粉刷,摆上了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几张深色木桌和博古架。架上空空荡荡,只零星放了几件都硕淘来的、真假难辨的民国瓷器和几块品相普通的玉石料子,更多的是各种修复工具——大大小小的镊子、刻刀、砂纸、胶水、颜料碟,摆得整整齐齐,倒真有几分像模像样的工作室架势。

开张这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甚至没有通知任何熟人——他们在这座城市也根本没有熟人。

清晨,都硕拉开沉重的卷帘门,将一块“营业中”的小木牌挂在门边。文佩仪有些紧张地拿着抹布,一遍遍擦拭着本就干净的玻璃柜台。都明轩则坐在里间一张书案后,面前摊开一本空白的账簿和一把算盘,神情严肃,仿佛面对着亿万生意。

姜怀谦坐在靠窗的一张大师椅上——这是都硕特意买来的,椅背很高,能让他靠得舒服些。他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套都硕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釉色温润的仿古青瓷茶具,还有一枚放大镜。阳光透过擦亮的玻璃窗照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上投下光影。他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颗光滑的核桃,目光落在窗外熙攘的街景上,却又似乎没有焦点。

姜锦系着一条干净的围裙,正在整理博古架上的工具,心里同样七上八下。这个大胆的计划能否行得通,今天或许就能见分晓。

时间在略显凝滞的气氛中缓慢流逝。门外行人匆匆,多是附近的街坊主妇、打工仔,偶尔有人好奇地朝店里张望一眼,看到空荡荡的博古架和几个神情拘谨的陌生人,便又毫无兴趣地走开了。

一上午,门可罗雀。

文佩仪擦柜台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难掩失望。都明轩对着空白的账簿叹了口气。姜怀谦依旧沉默地望着窗外,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都硕站在门内侧,面色平静,目光却不时扫过街面,像是在评估着什么。

快到中午时,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腋下夹着个旧公文包、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在店门口徘徊了几次,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推门走了进来。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一声。

所有人的精神瞬间绷紧。

那男人目光在空荡荡的店里扫了一圈,脸上带着几分警惕和犹豫,看向离他最近的都硕,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呃……你们这里,收东西吗?或者……帮忙看看?”

都硕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引向窗边的姜怀谦:“老师傅在这边,您请他掌掌眼。”

男人迟疑地走到姜怀谦面前,从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长条物件,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支玉簪。白玉质地,簪头雕着简单的云纹,但玉料本身透着一种不太自然的浑浊,几处磕碰的痕迹也用某种胶质填补过,颜色略有差异。

“您给瞧瞧,这……祖上传下来的,老玉吧?值钱不?”男人搓着手,眼神里带着期盼和忐忑。

姜怀谦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那玉簪上。他没有立刻去拿,只是微微眯起眼,看了片刻,然后才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玉簪,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断口和补痕,又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簪身。

店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小贩的叫卖声。

片刻后,姜怀谦将玉簪放回红布上,声音沙哑却清晰:“料子不对。不是和田,像是俄料或者青海料,做旧的手法也糙。这补痕,用的也不是老胶。年头嘛……超不过三十年。留着玩可以,不值什么钱。”

男人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涨得通红,有些不服气地争辩:“怎么会呢?这真是我奶奶那辈……”

“沁色浮在表面,是高温油炸再加酸咬出来的。”姜怀谦打断他,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雕工也是现代的电机工,线条呆板,没有手工的灵气。不信,你去找别家再看。”

那男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悻悻地包起玉簪,嘟囔着“什么破店,一点都不懂”,夹着公文包快步走了出去。

等人走了,店里重新恢复寂静。

文佩仪和都明轩都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落——第一桩生意,就这么黄了。

姜锦却注意到,在姜怀谦说出那番鉴定结论时,他原本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极细微的、属于过去那个纺织大亨的锐利和自信。虽然只有一瞬,但确确实实存在过。

都硕走到姜怀谦身边,低声道:“伯父,您看得准。”

姜怀谦没有回应,只是重新拿起那颗核桃,缓缓捻动起来,目光又投向了窗外。

下午,又陆续来了两三个客人。一个是拿着个缺了口的大碗非要说是乾隆官窑的老太太,被都明轩好言好语劝走了;另一个是拿着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来问价的,都硕看了看,说是普通的清钱,不值钱,那人也没多纠缠。

直到夕阳西斜,眼看就要关门,一个穿着体面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约莫六十岁左右的老者,拄着文明棍,缓步走了进来。他气质儒雅,目光扫过店内陈设,在那些修复工具和空荡的博古架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了窗边的姜怀谦身上。

“听说,这边新开了家能看老东西的铺子?”老者开口,是带着点京腔的普通话,温和却自有气度。

都硕上前招呼:“是,老先生有什么需要?”

老者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玉佩,玉质极佳,温润通透,但玉佩从中裂开,断成了两半,断口参差不齐。

“家里小辈不小心摔了。”老者叹了口气,面露痛惜之色,“祖传的玩意儿,戴了几代人,舍不得。听说你们能做修复?可能还原?”

都硕接过锦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递给了姜怀谦。

姜怀谦拿起那两半玉佩,对着光仔细查看裂口,又用手指细细感受玉质的润度和纹理,沉吟了许久。

“和田籽料,上好羊脂白,有些年头了。”他缓缓开口,“裂口不齐,直接粘合,痕迹太明显。需要先仔细清理断口,再用特殊的胶剂,一点点对缝粘合,最后再做旧掩饰。工序繁琐,耗时不短。”

老者眼睛微亮:“老师傅是行家。可能修复到肉眼难辨?”

“尽力而为。”姜怀谦语气依旧平淡,“不敢保证天衣无缝,但七八分总是有的。费用不低。”

“钱不是问题。”老者立刻道,“只要修得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老夫姓谭,在隔壁街开了家小诊所。这玉佩,就拜托老师傅了。”

都硕上前与谭老先生谈了价钱,定下了取货的日期,又写了张简单的收据。谭老先生似乎对姜怀谦的专业判断很满意,留下定金,拄着文明棍缓步离去。

送走客人,店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都硕看着手里那几张作为定金的港币,虽然数额不大,却是他们靠这铺子挣来的第一笔正经收入。

文佩仪脸上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都明轩也挺直了腰板,在账簿上郑重地记下了这一笔收入。

姜怀谦依旧坐在窗前,小心地将那两半裂开的玉佩收回锦盒里,手指动作轻柔而专注。

姜锦走到都硕身边,低声道:“开了个好头。”

都硕点了点头,目光却看向窗外谭老先生消失的方向,眼神若有所思:“这位谭老先生……不简单。他的长衫料子是上好的杭纺,文明棍是紫檀木的,口音是带着京腔的……开小诊所的?”

姜锦的心微微一凛。

都硕收回目光,看向她,压低声音:“这香江,藏龙卧虎,谁也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哪路神仙。我们得更小心才行。”

开业第一天,有失望,也有意外的进账,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真的用这个小小的“古艺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撬开了一丝缝隙。

然而,都硕的话也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让姜锦刚刚放松些许的心弦,又重新绷紧了起来。

这看似平静的市井之下,究竟藏着多少暗流?

他们的“古艺斋”,又能在这暗流中航行多久?

夜幕缓缓降临,深水埗的灯火次第亮起,“古艺斋”的卷帘门被轻轻拉下,将一天的试探与未知,暂时关在了门外。

而在这城市的另一端,某些关于前朝秘宝、关于失踪贝勒爷、关于神秘买家的传言,正在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悄然流转着,如同暗夜中滋生的藤蔓,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