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便停在了梁府侧门。

周尧被一名沉默的灰衣人引至车前。车内已坐着一人,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白净,穿着内侍省的低级宦官服饰,眼神低垂,看不出情绪。

“周画师?”宦官声音尖细平淡,“咱家姓董,奉梁押班之命,引你入宫。宫中规矩大,咱家只说一次,望你牢记于心。”

周尧拱手:“有劳董公公指点。”

马车缓缓启动,驶入依旧沉寂的街道。董公公眼皮都未抬,如同背书般说道:“一,入宫后,低头行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二,你所去之处乃禁中库藏书画之所,非召不得踏出半步。三,交办之事,尽心去做,不该问的莫问,不该看的莫看。四,与你同做事的,还有几人,皆是各地选来的画师,少打交道,免生事端。”

周尧一一应下。

马车并未走皇城正门,而是绕至东华门外一处偏僻角门。守卫验过董公公的腰牌,又仔细搜查了周尧全身,确认未携带任何违禁之物,方才放行。

一入宫门,周尧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不仅是森严的戒备,更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心悸的能量场。这能量场与他之前感知到的扭曲之力同源,却更加庞大、恢宏,如同一个巨大的、缓慢运转的磨盘,磨灭着一切不谐之音。他必须全力运转“固势”,才能保持心神镇定。

皇宫内部殿宇巍峨,廊庑重重,气象万千。但董公公引着他走的尽是些偏僻窄道,显然是不愿让人看见。偶尔遇到巡逻的禁军或匆匆走过的宫女宦官,皆是对董公公微微点头示意,对周尧这个生面孔则投来或好奇或冷漠的一瞥。

周尧低头疾行,但感知却提升到极致。他能“听”到远处宫殿中传来的丝竹乐声,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异香——与董公公身上、乃至整个皇宫能量场中弥漫的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一模一样,正是崔白所言那《仙山楼阁图》散发的异香!这香气似乎能安抚心神,让人产生愉悦慵懒之感,但周尧却从中感受到一种更深层次的、令人沉沦的诡异力量。

越往深处走,那种时空错位感越发明显。有时穿过一道月亮门,会觉得周遭光线莫名一暗;有时走过一段回廊,会听到仿佛来自极远处的模糊私语;他甚至瞥见一处宫苑的奇石布局,竟与赵孟启庭院中的阵法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这皇宫,已处处透着邪门。

终于,董公公在一处名为“焕章阁”的偏僻殿阁前停下。此阁位置隐蔽,守卫却异常森严,光是明处就有八名带刀禁军,暗处气息更是不下十数道。

“就是这里了。未来一段时日,你便在此临摹古画。”董公公取出钥匙,打开沉重的铜锁,推开殿门。

一股陈旧纸张、墨香与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阁内光线昏暗,面积却不小,排列着数十排高大的楠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卷轴、画册。不少书画被随意摊开在长案上,似乎正在等待整理或临摹。四周墙壁上也悬挂着一些画作,多以山水、人物为主,年代似乎都颇为久远。

然而,周尧一踏入此阁,心便猛地一沉。

这里的能量场更加诡异。那些堆积如山的古画,仿佛是一个个沉寂的灵魂,它们的灵韵并非完全消散,而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抽取、束缚,变得死寂而哀伤。整个书阁如同一个华丽的坟墓,埋葬着被榨干精华的艺术瑰宝。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这片死寂之中,他清晰地感应到了另一股力量——与他怀中时空锚图、地宫绘魇同源,但更加隐蔽和阴毒的力量,如同潜伏在坟墓中的毒蛇,正丝丝地抽取着残余的灵韵,汇向某个方向。

福宁宫的方向!

“你来了。”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

周尧循声望去,只见阁内深处一张长案后,坐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面容枯槁,眼神浑浊,穿着从九品的翰林待诏官服,但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阴冷气息。他左右各坐着一个年轻些的画师,一人面色惶恐,眼神躲闪;另一人则表情麻木,如同提线木偶。

那老者放下手中的笔,打量着周尧:“咱家姓刘,暂管此地。你是梁押班荐来的?叫什么?擅长何种画科?”

“学生周尧,见过刘待诏。”周尧行礼,“于山水、花鸟皆有所涉猎。”

“嗯。”刘待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一个位置,“那里是你的位子。规矩董公公想必都跟你说了。每日晨时至此,酉时方可离去。饭食自有人送来。交办你临摹哪幅,便临摹哪幅,不得私自翻阅其他画作,更不得踏出此阁半步。可明白了?”

“学生明白。”

刘待诏不再理他,继续低头审视着面前一幅古画,手指在画面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眼中偶尔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

周尧走到指定位置坐下。案上已经放好了笔墨纸砚,还有几卷等待临摹的画作。他展开第一卷,是一幅唐代的青绿山水小品,画技精湛,意境悠远,但此刻画中灵韵几乎消散殆尽,只余空壳,如同美人失去了魂魄。

他提起笔,却难以落墨。整个焕章阁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和哀伤。他能感觉到,那位刘待诏身上散发着与这抽取灵韵的邪术同源的气息,虽然微弱,但确凿无疑。此人恐怕就是梁师成乃至其背后扭曲者安插在此,负责具体执行“窃画夺灵”的爪牙!

另外两位画师,显然已被这里的氛围和手段所折磨,一个濒临崩溃,一个已然麻木。

周尧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开始临摹。他画得很慢,一方面是在仔细观察体会古画原本的笔意和精神,另一方面则是在暗中运转“流势”,极其小心地感知着灵韵被抽取的流向和方式。

他发现,那邪术并非粗暴地掠夺,而是像水蛭一样,附着在古画的“灵脉”节点上,缓缓吮吸。每吸走一分灵韵,古画便黯淡一分,而那隐藏的邪力便壮大一分。

时间一点点过去。阁内只有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刘待诏发出的不耐烦的咂嘴声。中午有哑巴内侍送来简单的饭食,三人默默吃完,又继续作画。

下午,刘待诏似乎接到什么命令,匆匆离去。阁内只剩下三名画师。

那名面色惶恐的画师见刘待诏走了,稍稍松了口气,凑近周尧,压低声音颤抖道:“新来的…你…你晚上睡觉,可会听到什么声音?或者…或者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周尧心中一动:“兄台何出此言?”

那画师眼神恐惧地四下张望,声音更低了:“我…我总觉得这阁子里的画…晚上都在看着我们…尤其是那些失了颜色的…我、我前几日临摹的一幅《天王送子图》,昨夜梦里,那金刚天王的眼睛一直在流血,追着问我为何抽他的魂…”

另一名麻木的画师闻言,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却依旧低头作画,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周尧正想再问,阁门突然被推开,刘待诏去而复返,脸色阴沉:“都在嚼什么舌根!活都干完了吗?”

那惶恐画师吓得噤若寒蝉,连忙缩回位置。

刘待诏冷冷扫了三人一眼,忽然道:“周尧,你过来。”

周尧起身走过去。刘待诏从怀中取出一卷明显不同的画轴。这画轴材质更加考究,隐隐透着一股能量波动。

“这幅《秋山问道图》,是陛下昨日刚赏下来的,灵韵犹存。梁押班吩咐了,让你来临摹,务必要快,要精!摹好了,有你的好处。”刘待诏将画轴递给周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光。

周尧接过画轴,入手微沉。刚一展开,一股磅礴而纯正的山水灵韵便扑面而来!但这灵韵之中,却缠绕着数道极其阴毒的墨色细线,正疯狂地抽取着画中灵蕴,汇向福宁宫方向。这幅画的灵韵,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这分明是要让他亲眼目睹、甚至亲手“参与”这窃画夺灵的过程!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威慑和同化!

周尧感到一阵恶心与愤怒。这些国之瑰宝,竟被如此糟蹋!

他强压怒火,铺开宣纸,开始临摹。他画得极其认真,将“流势” subtly 融入笔端,不再仅仅是被动感知,而是尝试着去追踪那窃取灵韵的邪力脉络。

笔尖游走间,他仿佛能“看”到一条条无形的、污秽的“管道”,从一幅幅古画中延伸而出,穿堂过室,最终汇向皇宫深处某个核心——那必然就是《仙山楼阁图》的所在!

然而,就在他的感知试图沿着其中一条最粗的“管道”向深处延伸时,一股冰冷、庞大、充满恶意的意识突然顺着他的感知反冲而来!

那意识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充斥着贪婪、毁灭与无尽的傲慢!周尧仿佛看到了一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正透过无数窃取灵韵的管道,冷冷地“看”向了他!

是扭曲者!或者说,是扭曲者留在邪术系统中的一道意念!

周尧闷哼一声,如遭重击,猛地切断感知,脸色瞬间苍白,笔尖一顿,一滴浓墨污了即将画成的山峦。

“嗯?怎么了?”刘待诏立刻投来怀疑的目光。

“没什么…”周尧强自镇定,掩饰道,“一时心神恍惚,污了画作。”

刘待诏走过来,看了看画上的墨点,又看了看周尧苍白的脸,阴恻恻地笑了笑:“初来乍到,不适应也是常事。不过,有些东西,看到了就当没看到,感觉到了就当没感觉到。这样才能活得长久,明白吗?”

他话中有话,显然察觉到了什么。

周低头:“学生明白。”

刘待诏满意地点点头,又踱了回去。

周尧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刚才那一眼,虽然短暂,但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冰冷的意识也察觉到了他的特殊!对方已经知道有一个能感知到窃画术的人混了进来!

危机瞬间升级!

他必须更快行动,在扭曲者采取进一步措施之前,找到确认邪画的方法,并将消息传出去!

接下来的时间,周尧表现得更加顺从和专注,仿佛真的被吓住了,只埋头临摹。刘待诏监视了他一会儿,见无异状,便也不再时刻紧盯。

趁此机会,周尧将更多心神沉入对邪术脉络的感知中。他不敢再贸然追踪源头,而是小心翼翼地绘制着那些“管道”在皇宫地下的分布图。他发现,这些管道并非随意铺设,而是遵循着某种古老的阵法轨迹,最终都汇向福宁宫地下某个特定的方位。

那里,很可能就是邪画本体的真正藏匿之处,或者至少是一个重要的能量节点!

酉时将至,天色渐暗。刘待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今日就到这里。你等好生在此休息,莫要乱走。”他冷冷丢下一句,便锁门离去。

阁内只剩下三名画师,以及满室沉寂的古画。

夜色渐浓,阁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洒下,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堆积如山的古画在黑暗中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幽幽的怨气。

那名惶恐的画师缩在角落,裹紧衣服,瑟瑟发抖,口中念念有词。另一名画师则直接躺在席子上,睁着眼睛望着屋顶,如同死去。

周尧盘膝坐在案前,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全力感知着外界。他能感觉到,夜晚的皇宫,那种诡异的能量场更加活跃。福宁宫方向传来的吸力明显增强,仿佛一个饥渴的巨兽,在夜色中张开大口,贪婪地吞噬着从各处汇来的灵韵。

同时,他也感知到,焕章阁外,多了几道隐蔽的气息在监视。刘待诏果然加强了戒备。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前后,是一天中阴气最盛之时,也是那窃画邪术运转最猖獗的时刻!

周尧猛地睁开眼。

他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哭声。那哭声并非来自角落那个惶恐的画师,而是来自…四周的古画!是那些被榨干灵韵的古画残魂,在夜半时分发出的哀泣!

与此同时,他怀中的毛笔再次轻微震动起来!这一次,感应的方向并非福宁宫,而是来自焕章阁的深处!那股同源却更精纯的波动再次出现,比在梁府时更加清晰!

这阁内还藏着别的与扭曲者相关的东西!

周尧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看了一眼角落,那名画师似乎已在极度恐惧中昏睡过去,另一人依旧麻木躺着。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鬼魅般向阁内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书架上的灰尘越厚,显然已久无人打理。那股波动时断时续,引导着他。

终于,他在最角落一个堆满废弃画稿和破损画轴的竹筐前停下。波动正是从这筐底传来。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的废纸,手指触到了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体。

他将其取出,借着月光一看——那竟然是一面巴掌大小的、边缘残缺不全的青铜古镜!镜背刻着繁复诡异的鸟虫文和云雷纹,镜面却光滑如水,映着月光,散发出幽幽寒光。

而那股与扭曲者同源的精纯波动,正是从这面古镜中散发出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为何会藏在堆满废弃画作的焕章阁深处?

周尧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流势”注入古镜。

刹那间,镜面如水波般荡漾起来!月光在镜中扭曲、汇聚,竟渐渐显现出模糊的画面——那是一片辉煌的宫殿内部,烟雾缭绕,异香弥漫(尽管隔着镜子,周尧仿佛都能闻到那令人沉沦的香气),正中央的墙壁上,赫然悬挂着一幅…

就在画面即将清晰的刹那,镜中景象突然剧烈晃动,一双冰冷、扭曲、完全非人的眼睛猛地贴到了“镜面”之前,死死地“盯”住了镜外的周尧!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充满恶念和吞噬欲望的精神冲击,顺着那丝“流势”,通过古镜,悍然轰向周尧的脑海!

“呃啊!”周尧猝不及防,只觉头颅如同被重锤击中,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溅落在冰冷的镜面之上!

那镜中的眼睛闪过一丝残忍的愉悦,随即画面消失,古镜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光芒尽失,仿佛只是一块普通的破铜烂铁。

而周尧则瘫软在地,意识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只隐约听到阁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刘待诏惊怒的吼声:

“抓住他!他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