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电话那头,周教授那句“您……认识一位姓陆的刺绣大师吗?”

让她的心脏漏跳一拍,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他怎么会知道“陆”这个姓?难道……

苏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瞥向身旁。

光影斑驳的桂花树下,陆知夏的虚影不知何时已经凝聚成形,她静静地立着,神情是一贯的清冷,但那双穿越千年的眸子里,却似乎因为这句问话,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大脑飞速运转,无数个念头在苏晚脑中闪过。直接承认?不,谁知道那个周教授都知道些什么!要是让他联想到自己家里有个唐朝女鬼(虽然可能性几乎为零),那可就被盯上了。矢口否认?可对方那篤定的语气,显然不是空穴来风。

电光火石之间,苏晚急中生智,选择了一个最模糊也最安全的答案。

“周教授,您……”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电话那头的周明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突兀,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学术研究者特有的兴奋和严谨:“苏小姐,是这样的。您寄来的这件旗袍,上面的玉兰花,用的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唐代宫廷针法,名为‘半渡针’。而据我所知,史料记载中,将这种针法运用得最出神入化的一位宫廷司制,正是姓陆。”

原来如此!苏晚恍然大悟,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对方有千里眼。

不过苏晚又暗暗小小吐槽了一下,”没文化!一个古代女子的后代,怎么可能跟她一个姓……“身处远方的周明博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个年轻女孩小小的鄙夷了一下……

心里有了底,苏晚的应对也变得从容了许多。她决定将错就错,顺着周教授自己铺好的台阶往下走。

“这……”她故作迟疑地开口,开始精心构建那个“隐世长辈”的形象,“实不相瞒,周教授,这刺绣确实是家里一位远亲长辈所授。她老人家……脾气有些古怪,有祖训,手艺上的事,一概不许我们对外人多言。”

她巧妙地避开了关于姓氏的正面回答,直接用一个无法反驳的“祖训”作为挡箭牌。这样一来,无论周教授再问什么,她都可以用“祖训如此,小辈不敢多嘴”来搪塞。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技艺的神秘来源,又用一种非常合情合理的“规矩”堵死了对方继续刨根问底的所有道路。

周教授果然没再追问。在他看来,一个有如此高深技艺的传承世家,有些不近人情的古怪规矩,再正常不过了。这反而更增添了这份传承的真实性与分量。

距离和周明博通话过去了两三天。苏晚的生活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苏晚用那笔“巨款”——在扣除平台手续费后实收的九千多块钱——毫无压力地缴清了拖欠的水电费,去镇上进行了一次奢侈的大采购,把空空如也的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然而,这点钱对于修缮整个老宅而言,依旧是杯水车薪。屋顶的破瓦还在那里嘲笑着她的贫穷,墙角的霉斑也依旧在无声地蔓延。

焦虑,换了一种方式,重新包裹了她。

这两天,她和陆知夏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僵持”状态。

苏晚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故意唉声叹气,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哎,金山呢?说好的金山在哪里呀?我怎么只看到一堆破砖烂瓦?”

起初,陆知夏还会冷哼一声,用“鼠目寸光”来回应。

但到了第二天,当苏晚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状似无意地念叨“要是每天都能天降一个周教授就好了”的时候,陆知夏罕见地……沉默了。

苏晚心里暗笑,她知道,自己戳到这位大唐女官的痛处了。

是啊,你陆知夏技艺通天,能让一根丝线价值万钱。可这种“奇遇”是不可复制的。你空有一身屠龙之技,却根本不知道在这个时代,该如何将它变成实实在在的米和钱,更别提修房子的砖瓦了。

前两天还高高在上地嘲笑别人守着金山不会用,结果轮到自己出谋划策时,这位曾经的尚功局司制,也只能像个无助的虚影一样,在屋子里飘来飘去,提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

这份小小的、只可意会的尴尬,让苏晚在面对她时,第一次有了一种微妙的心理优势。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从之前纯粹的“仰视”,悄悄地向“平视”拉近了一点点。

这天下午,苏晚正坐在院子里,一边用手机搜索着“古建筑修缮费用”,一边被搜索结果里那一连串的“零”刺激得头皮发麻。

难道……真的只能卖房了吗?

陆知夏的虚影在她身边飘来荡去,虽然一言不发,但苏晚能感觉到她也有些“着急”。她虽然从未有过什么表示,但是似乎她并不希望苏晚把这所房子卖给什么大老板开民宿——尽管这并不影响她的存在。

二人的焦虑并未持续很长时间。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苏晚又接到了周教授的电话。这一次,周教授的语气比上次更加激动和诚恳。

“苏小姐!打扰您了!我是来道谢的!我买下这件旗袍,其实是为了送给我恩师八十大寿的寿礼。老人家看到后,她喜欢得不得了,激动得……激动得当场就流泪了!她说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有灵气的绣品!”

“但也因此睹物思人,想起了她的一桩心事……”周明博的声音变得有些感慨,“我恩师年轻时,也有一件极心爱的旗袍,是她母亲传给她的,上面的苏绣花鸟图样精美绝伦。可惜年代久远,又经历过一些动荡,如今已是多处破损,尤其是领口和袖口的绣花,几乎毁了一半。这些年,我们找过不少修复专家,都束手无策,说强行修复,只会毁得更彻底。这成了老人家心里一个过不去的结。”

苏晚静静地听着,大概猜到了对方的意图。

果不其然,周明博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恳求:“苏小姐,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冒昧。但是,在见识了您家‘长辈’这神乎其技的‘半渡针’后,我……我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我想恳请这位老人家出手,尝试修复我恩师那件旧旗袍。我知道,这等手艺,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但是,为了了却我恩师一桩心愿,我愿意支付……五万元,作为此次修复的脩金。无论最终成与不成,这笔钱我们都照付不误!”

五万!

这两个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苏晚。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家屋顶上那几片摇摇欲坠的破瓦,墙角那一片因潮湿而剥落的墙皮,还有银行卡里那串让人毫无安全感的数字。

五万块,虽不足以将这些燃眉之急全部解决,但起码能暂时不用卖房了。

这笔钱,对现在的她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

可是……

她的目光转向身旁的陆知夏。修复一件真正的、带有破损的“文物”,和在一块完好的布料上从无到有地绣一朵花,完全是两个概念。这需要对面料、对原有的绣法、对各种复杂的修复工艺都有着极其深刻的理解。

自己只是个连劈线都勉强的菜鸟,而陆知夏……她只是个看得到摸不着的虚影。她们真的能完成这种“文物级”的修复工作吗?万一搞砸了,毁了人家珍贵的遗物怎么办?

苏晚的心里,一个代表着“机遇”的小人和一个代表着“风险”的小人,正在疯狂打架。

她握着电话,手心因为紧张而渗出了汗,迟迟没有回答。

电话那头的周明博以为她是觉得钱少,连忙补充道:“苏小姐,如果您觉得这个价格不合适,我们还可以再商量。只要老人家愿意出手,一切都好说!”

“不,不是的……”苏晚连忙否认,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周教授,这件事我需要和我家长辈商量一下。她老人家性子清净,不一定愿意接手。我……我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等您的好消息!”周明博的语气里充满了期待。

挂掉电话,苏晚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一场八百米,浑身虚脱。她颓然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身旁那道越来越凝实的身影。

“五万块……修一件旧衣服……”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求意见,“这活儿……我们能接吗?”

陆知夏的虚影缓缓转身,正对着苏晚。她那张万年冰山脸上,露出了一种混合着不屑、审视和一丝被挑起兴趣的复杂表情。

她没有直接回答苏晚的问题,而是用她惯有的清冷声调反问道:“五万块?很多么?”

苏晚被噎了一下,苦笑道:“对我来说,是救命钱。”

陆知夏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对“钱”这种俗物的鄙夷。她关注的显然不是这个。

“你说,那件衣裳上的绣样,连当世的‘修复专家’都束手无策?”她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胜的意味。

“对,周教授是这么说的。”苏晚点点头。

陆知夏沉默了片刻,那双清冷的眸子望向院墙之外,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件所谓的“难题”。

“区区破损花样,有何难哉?”她淡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自信。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看到了一丝希望。

“只是……”陆知夏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苏晚身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刺穿她的内心,“凡品俗物,不值得我费神。我要先看看那件‘破衣裳’,到底是什么货色,够不够资格……让我出手。”

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傲与骄矜,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苏晚看着她,心里又气又笑。气她这“非天下第一不治”的臭脾气,又笑自己竟然真的在跟一个唐朝女鬼,商量着一桩五万块的“大生意”。

但无论如何,她知道,陆知夏这是……动心了。或许是好胜心,或许……是为了帮助苏晚留住这间闻时小筑?

一个顶级的匠人,在沉寂了千年之后,终于听到了一个足以挑动她好胜心的“战书”。

而自己,一个辞职回乡只想躺平的社畜,似乎正要被迫成为这位顶级匠人重现于世的……唯一指定工具人。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对着空气点了点头。

“好,我明天就回电话。让他们,把东西寄过来。”

说完这话,苏晚感觉自己像是签下了一份魔鬼的契约。前方是五万元这笔目前无法拒绝的利益,但也可能是一个自己完全无法掌控的巨大风险。

陆知夏似乎对她的决定颇为满意,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一丝对即将到来的挑战的期待。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身形一晃,便化作一缕青烟,重新消散在空气中。

“回去养精蓄锐,准备一场恶战了吗?”苏晚暗暗吐槽。

夜色渐深,院子里只剩下苏晚一个人。

晚风吹过,桂花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的低语。远处的镇子上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更衬得这老宅寂静无声。

苏晚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月光,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口被石盖封住的老井,看着那片荒芜的菜圃,看着廊檐下自己白天晾晒的白T恤。

这里的一切,都和她童年的记忆一般无二,安宁、缓慢,甚至有些沉闷。

她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也会像这院子一样,在逃离了那座钢铁森林后,归于一种波澜不惊的平静。

可现在,一个来自大唐的灵魂,一份来自现代的委托,像两只无形的手,将她的人生轨迹,推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她想起自己辞职时删掉所有文件的那份决绝,想起自己踏入这座老宅时的那份解脱。她以为自己想要的是“无所事事”,但当一个真正的、充满挑战的“事情”摆在面前时,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然有一丝被压抑了许久的……兴奋。

那是一种创造的兴奋,是一种解决难题的兴奋,是一种能将自己的能力(哪怕是借来的)转化为实在价值的兴奋。

这种感觉,是她过去那些被标红了七八处的设计稿,从未给过她的。

或许,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不是躺平,不是逃避,而是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用一种自己认可的方式,去做一件真正有价值、有挑战的事。

苏晚的眼神,渐渐从迷茫变得坚定。

她摸出手机,找到周教授的号码,她不想再等到明天,直接发去了一条短信。

“周教授您好,我是苏晚。我已与家中长辈商量过。她老人家说,可以先看看东西。有劳您了。”

短信发出的那一刻,她知道,闻时小筑里那台沉寂了多年的蝴蝶牌缝纫机,连同她自己那颗沉寂的心,都将要重新开始运转了。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别人的KPI,而是为了自己。

为了那五万块的救命钱,也为了……一份一千三百年的匠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