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松花江的水汽漫过哈尔滨道外区的老巷时,总带着股冰碴儿似的清冽。高咪咪蹲在奶奶家堂屋的樟木箱前,指尖划过箱沿磨出的包浆,像摸着一段被岁月浸润的时光。箱里叠着三件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褂,领口缝着褪色的盘扣,混着陈年檀香与端午晒过的艾草气息,那是属于东北出马仙的秘辛,是奶奶一辈子的念想,也是她血脉里悄悄滋长的灵魂。
木箱最底下压着枚八一军徽,银漆褪得只剩边角一点亮,背面刻着个模糊的“军”字。高咪咪每次翻找蓝布褂,指尖总会在军徽上多停会儿,那冰凉的金属触感里,裹着她对父亲最模糊的记忆。父亲是个无名军人,走的时候她才三岁,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只能凭着母亲藏在相框里的老照片辨认:穿军装的男人站在松花江畔,英俊潇洒,肩章上的星徽亮得晃眼,正气凛然。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是她自己。
“别总扒拉那箱子,凉气重。”奶奶端着搪瓷杯从里屋出来,杯沿飘着茉莉花茶的热气。老人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蓝布褂的袖口永远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串着的红玛瑙珠子,那是“仙家”托梦时让她求的,说能挡灾。奶奶把茶杯放在供桌旁,三炷檀香正燃到一半,烟丝顺着房梁上的旧木缝往上飘,在空气里织出淡青色的网,宛如一个人间仙境。
高咪咪应声起身,却没有走远,她倚靠着门框看着奶奶用沾了朱砂的毛笔在黄纸上画符。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窗外卖烤红薯的吆喝,成了老巷里最寻常的午后声响。她打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家娃追着冰糖葫芦的叫卖声跑遍街巷时,她总爱蹲在供桌旁,看烛火摇曳里飘着的淡青色影子,奶奶总说,那是“仙家”来了。
“咪咪的眼亮,是开了‘天眼’的。是能看见人间烟火气的。”这是奶奶常跟邻里说的话。高咪咪第一次看清“仙家”,是在六岁那年的冬天。那天雪下得特别大,把老巷的青砖都盖得严严实实。邻居张婶抱着发高烧的儿子找上门,孩子烧得小脸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医院输了三天液也没见好。奶奶点上三炷檀香,让高咪咪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盯着香灰看,然后告诉奶奶你看见啥。”
高咪咪盯着跳动的烛火,忽然觉得眼前的空气晃了晃,供桌旁慢慢浮起个半透明的影子,像团淡绿色的烟,正绕着孩子的头顶转。她指着影子大声说:“奶奶,有个绿乎乎的东西,在咬小弟弟的头!”奶奶眼睛一亮,赶紧拿起桃木剑在孩子周围比划,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不多时,那淡绿色的影子渐渐散了,孩子的哭声也小了下去,没过多久竟沉沉睡了过去。
从那以后,奶奶便开始教她认“仙家”的规矩。每天清晨,高咪咪要跟着奶奶给供桌上的“仙家”磕头,给香炉添新米;傍晚时分,要帮着奶奶晒艾草,把晒干的艾草揉成碎末,装在红布包里挂在门楣上,说是能驱邪。奶奶还教她辨香识意:檀香燃得稳,说明家里气场顺;艾草香飘得散,定是有“脏东西”靠近;要是香灰打卷不落,就得留意近期有烦心事。还告诉她可以和仙儿聊聊天。
而这些事,母亲从不插手。母亲在市里的透笼街开了家小商品批发店,每天天不亮就去进货,直到深夜才回来,忙得脚不沾地。母亲总说奶奶搞的是“封建迷信”,却也从不多管,只是每次高咪咪从奶奶家回来,都会在她书包里塞块热乎的糖饼,或是新织的毛线手套。“别冻着,”母亲总这么说,指尖还沾着批发市场的棉絮,“你爸要是在,也不愿看见你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