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郝延安回到村里时,已是深夜。北风卷着细雪,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间呼啸,像是无数把冰冷的刀子。黄土路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远远地,他看见自家窑洞的灯光,像一颗温暖的星星,镶嵌在墨色的山峁间,在这寒夜里格外明亮——比平时要亮上许多,显然不止一盏煤油灯。

推开厚重的木门,热气混着旱烟味、柴火味扑面而来,瞬间融化了睫毛上的冰霜。窑洞里挤满了人——王老五蹲在灶台边抽着烟袋,烟锅明明灭灭;余寡妇攥着围裙角,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布料;几个年轻人挤在炕沿上,脚边堆着还没来得及脱下的棉手套;连小张技术员也来了,正借着煤油灯光看一份文件,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期盼,带着忐忑,像是等待一场审判。

在人群最里面,哥哥郝明亮正蹲在炕角,就着油灯修理一把锄头。他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握着锄头的手背青筋突起,暴露出内心的紧张。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弟弟冻得通红的脸上,又迅速低下头去,继续摆弄锄头,但明显心不在焉,锉刀在铁器上打出凌乱的节奏。

嫂子王秀娥正在灶台边忙活,看见他进来,手里的水瓢"咣当"一声掉进锅里。她慌忙捞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身从锅里舀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粥面上漂着一层厚厚的米油,还特意撒了红糖——这是陕北人待客的最高礼节。她把碗塞到郝延安手里,手指冰凉,声音有些发颤:"先……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眼睛却死死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读出答案。

郝延安接过碗,热气熏得眼睛发酸。他环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期盼,每一双眼睛里都映着煤油灯跳动的光。

王老五终于忍不住,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得砰砰响:"延安,到底咋样了?成还是没成?你倒是说句话啊!" 余寡妇也跟着问:"是啊延安,电话里也说不清,急死个人了!" 小军挤过来:"延安哥,新加坡在哪啊?比北京还远吗?"

郝延安深吸一口气,小米粥的香甜气息混着旱烟味,这是故乡最熟悉的味道。他看着哥哥佝偻的背,嫂子通红的眼眶,乡亲们期盼的眼神,突然觉得肩上沉甸甸的——但那不再是压力,而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成了。"他放下碗,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窑洞里炸开,"五百箱,全部出口新加坡。价格……比咱们预期的还要高两成。"

窑洞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

突然,余寡妇"哇"的一声哭出来,是那种压抑已久后的释放。王老五的烟袋掉在地上,他也顾不上捡,猛地站起身:"真的?延安,你可不敢骗人!"

郝明亮终于放下锄头,慢慢站起身。这个沉默的陕北汉子走到弟弟面前,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好样的。"但那双常年劳作而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光彩。

王秀娥一把扯下围裙,声音突然亮起来:"都愣着干啥!延安还没吃饭呢!当家的,快去把那只不下蛋的母鸡宰了!小军,去地窖里拿土豆!张婶,帮我和面!"

窑洞里顿时活了过来。女人们涌向灶台,男人们围住郝延安问东问西,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小张技术员扶了扶眼镜,笑着开始讲解出口检疫手续。

郝延安被哥哥拉到炕沿坐下,一碗滚烫的姜汤塞到他手里。透过氤氲的热气,他看见嫂子正在麻利地杀鸡,哥哥蹲在地上收拾土豆,王老五和小张讨论着包装方案,余寡妇哼着信天游在后面……

窑洞外的北风还在呼啸,但窑洞里温暖如春。煤油灯将人们忙碌的身影投在土墙上,像一出热闹的皮影戏。

窑洞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王老五的旱烟袋悬在半空,烟丝快要掉出来也浑然不觉。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因紧张而发干:"延安,快说说,咱们的苹果……卖出去了吗?"

郝延安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份合同,纸张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边缘有些卷曲。当他清晰地说出"新加坡要五百箱"时,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像是在为这句话喝彩。

"五百箱?!"王老五猛地站起身,掰着粗黑的手指头,眼睛瞪得老大,"一箱二十斤,五百箱就是……就是一万斤!一斤三块五,那得……那得三万多块钱啊!"这个数字让窑洞里响起一片抽气声。

郝延安站到土炕上,煤油灯将他的身影投在窑洞壁上,那影子显得格外高大,仿佛能撑起整片黄土高原。"我们要成立正规合作社,注册'塬上红'商标!以后每箱苹果都要打上咱们的logo!"

余寡妇在底下小声嘀咕:"啥商标不商标的,能卖钱就行咧……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作甚?"

"大不一样!"郝延安举起合同,纸张在灯光下微微颤抖,"有了商标,咱们的苹果就不再是地摊货!能进超市,卖到国外,价格翻倍!就像这次,新加坡的客商就是看中了我们的品质和潜力!"

这时,哥哥郝明亮突然开口,声音沉稳:"延安说得在理。我年前去县城送苹果,看见超市里的'洛川苹果',包装精美,一斤卖八块哩。"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汉子难得说这么多话,"咱们的苹果不比他们的差,凭啥只能卖三块五?"

嫂子王秀娥眼睛一亮,急忙补充:"对对!还要设计漂亮盒子!我见城里人送礼,都要好看包装!"她已经开始盘算,"咱们可以绣些陕北剪纸图案,又喜庆又有特色!"

小张技术员推推眼镜,兴奋地接话:"不仅要注册商标,还要申请绿色食品认证!我这就给省农科院打电话,请专家来指导!"

王老五猛地一拍大腿,震得炕桌都晃了晃:"干!明天就开工!俺家那三间空窑洞全腾出来做包装车间!" 余寡妇也激动起来:"俺组织妇女们分工,手快地挑选,心细地包装!" 连最保守的赵老四都嘟囔着:"那……那俺负责搬箱子总行吧?"

煤油灯下,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绽放出希望的光彩。父亲默默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苗蹿得老高,将整个窑洞照得透亮。母亲撩起衣角擦擦眼角,转身从柜子里取出珍藏的核桃和红枣:"吃,大家都吃!好事!大好事!"

窗外,北风依然在呼啸,但窑洞里的热情已经驱散了所有寒意。在这个平凡的夜晚,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的窑洞里,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正在破土而出。

郝延安看着乡亲们激动的面庞,轻声补充道:"新加坡客商还说,明年要亲自来咱们果园看看。他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土地,能种出这么甜的苹果。"

窑洞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惊得院里的狗都叫了起来。这叫声穿过黄土高坡,传得很远很远,像是在向整个世界宣告:延安的苹果,要走出去了!

这时,小张技术员突然从炕沿上跳起来,挥舞着手里那份一直攥着的文件,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省里刚下发文件,要把咱们村列入'一村一品'示范点!每年专项扶持资金二十万!还有技术指导,包销路!"

窑洞里一下子炸开了锅。那份红头文件在众人手中传递,虽然大多数人看不懂上面的字,但都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鲜红的印章,仿佛能摸出希望的形状。人们交头接耳,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经看到了红彤彤的苹果变成红彤彤的钞票,看到了孩子们的新书包,老人们的新棉袄,看到了拖拉机和滴灌设备开进村里。

王老五第一个举起手,粗糙的手掌在煤油灯下像一面旗帜:"延安,叔跟你干!你说咋整就咋整!就是把俺这把老骨头榨出油来,也值了!"

"我也加入!"余寡妇扯下头巾,声音颤抖却坚定,"俺家那五亩果园,全听合作社安排!" 李寡妇急忙跟上:"算俺一个!明天就签字按手印!" 赵老四搓着手凑过来:"那个……包装车间还需要人不?俺虽然年纪大,但搬箱子还行……"

连最保守的六叔都颤巍巍地站起身,拐棍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延安娃,六叔公虽然不懂啥商标,但懂个理儿——人心齐,泰山移!咱们黄土窝里的人,从来就不怕吃苦!"

煤油灯下,一张张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脸上,绽放出希望的光彩。皱纹里积攒的风霜,此刻都化成了笑意。郝延安望着这些熟悉的乡亲,喉头有些发紧。他看见父亲悄悄别过脸去,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眼睛,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老人内心的澎湃。

母亲悄悄撩起围裙擦眼角,转身从炕柜里取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全家最重要的证件:"延安,需要啥手续,娘这就给你找!户口本、身份证、土地证……都在这儿!"

小张技术员已经拿出笔记本,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规划:"首先要选理事会成员,制定章程,然后去工商局注册……" 王老五急忙插话:"还得选个会计!俺推荐李寡妇,她心细,账算得清!" 李寡妇顿时红了脸:"俺……俺就会记个流水账……" "学!"王老五一挥手,"让延安教你电脑记账!"

窑洞外,不知谁家后生唱起了信天游,歌声穿过寒冷的夜风,飘进温暖的窑洞: "星星出来亮晶晶,合作社里聚人心……"

郝延安走到窗前,推开木格窗。北风裹着细雪吹进来,却吹不散窑洞里的热情。他望着夜空,繁星点点,像是无数双见证的眼睛。

"明天,"他转过身,声音坚定,"我们去县里办手续。开春前,一定要把'塬上红'商标注册下来!"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大大的灯花,照得每个人脸上都亮堂堂的。老人们说,这是好兆头。

窗外,北风卷着雪花,拍打着窗纸。但窑洞里,每个人心里都燃着一团火。郝延安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激动的脸,最后停在墙上那张发黄的北京创业照片上——照片里的他站在中关村的办公室里,身后是电脑和传真机,脸上是青涩而自信的笑容。

但窑洞里,每个人心里都燃着一团火。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大铁锅里熬着的小米粥咕嘟冒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一张张激动的面庞。煤油灯将人们的身影投在土墙上,随着火光跳动,仿佛在上演一出充满希望的皮影戏。

郝延安的目光掠过这些熟悉的容颜——王老五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上泛着红光,余寡妇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郝明亮蹲在墙角闷头抽烟却藏不住眼角的笑意,小张技术员眼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亮……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墙上那张发黄的北京创业照片上。

照片里的他站在中关村的办公室里,身后是电脑和传真机,脸上是青涩而自信的笑容。那时窗外是车水马龙的长街,玻璃幕墙反射着都市的霓虹。他记得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国贸租间更大的办公室,买辆桑塔纳,做个真正的"北京老板"。

那时的他,以为成功就是在城市里拥有一间办公室,用互联网改变世界。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成功,是让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开出希望之花——是让王老五能笑着数卖苹果的钱,让余寡妇的儿女能穿上新衣裳上学,让父亲佝偻的背能挺直一些,让这片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也能孕育出甜蜜的果实。

窗外风声更紧了,但窑洞里的温度却在升高。郝延安走到窗前,呵气在窗玻璃上凝成一团白雾。他用手掌擦出一片明净,望向外面——北风卷着雪花在黄土坡上打着旋,就像他此刻澎湃的心绪。

但在这片苍茫的黄土之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来年春天的景象:苹果花开满山野,白茫茫像落了一场雪;蜜蜂在花间嗡嗡忙碌,乡亲们在果园里疏花授粉;孩子们在花树下奔跑,笑声随着信天游飘向远方……

"延安,"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递过来一碗刚沏的浓茶,"喝口茶,暖暖身子。"老人难得地笑了笑,皱纹舒展开来,"你爷要是能看到今天,准会高兴。"

郝延安接过粗瓷大碗,茶汤滚烫,茶叶是自家院里种的,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醇厚滋味。他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那苦涩中的甘甜,像极了这片土地给予他的馈赠。

煤油灯又爆了个灯花,引得众人一阵欢呼。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夜晚,在这孔温暖的窑洞里,希望正像苹果树的根系一样,在黄土深处悄悄蔓延。

夜深了,喧闹的窑洞终于安静下来。乡亲们说说笑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土路尽头,只剩下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像是指路的星星。郝延安送走最后一位老乡,独自站在窑洞门口,望着被风雪笼罩的黄土高坡。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沟壑纵横的土地,落在那些挺拔的苹果树枝上,像是给它们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他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这些苹果树,是他三年前带着乡亲们种下的。还记得第一年春天,二百多棵果苗在黄土地上顽强地抽出新芽,却在夏天的干旱中枯死大半。那个夜晚,他独自一人坐在坡上,看着枯黄的树苗,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看啥呢?”父亲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将一件厚重的棉袄披在他肩上。老人的手掌粗糙如树皮,却温暖有力。

“看咱们的苹果树。”郝延安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激动,“今年冬天的雪水足,土层下的墒情好了,明年一定会是个好年景。”

父亲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坡上的果园,沉默了一会儿。风雪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岁月的沟壑深深镌刻在他的脸上。突然,老人转过头来,看着儿子被风雪冻得通红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比爸强。”

简单的四个字,却重如千钧。郝延安的心猛地一颤。他想起三年前刚回到家乡时,父亲蹲在窑洞前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念了这么多书,还回来刨黄土?”那时的失望与不解,如今都融汇成这沉甸甸的四个字。郝延安的眼眶有些发热,他别过脸去,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的失态。

风雪渐渐小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皎洁的月光如水银般泻落在雪地上,将整片高原染成银白色。远处山峁的轮廓在月色中显得柔和而坚定,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无论经历多少风霜,依然顽强地扎根于此。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回窑洞去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

郝延安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感受着黄土高原特有的味道——那是混合着黄土的厚重、冰雪的清新和果树枝条的清香的特殊气息。这三年来,他经历过失败的挫折,也尝过被误解的苦涩,但更多的是这片土地给予他的温暖和力量。他还记得去年秋天,第一茬苹果成熟时,乡亲们围着果园欢呼雀跃的情景。老王叔捧着第一个红苹果,激动得双手发抖:“咱这黄土疙瘩里,也能长出这么水灵的果子!”

而今夜,父亲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他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这一次,他的根真正扎进了这片深情的黄土地,与这里的沟沟峁峁、这里的乡亲父老血脉相连。而这片土地,也终于给了他最甜美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