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与吸血鬼结契第七年,我契咒发作,契主桑斯迟迟未归。
直到午夜,他抱着一个昏迷的女人出现。
蜷缩在床的我痛苦唤他,他置若罔闻,率先将女人抱回了房间,并焦急喊来老管家。
“快帮我看看她有没有事!”
我听见老管家替我求情,却被桑斯不耐打断:
“我现在没心思吸她血!熬过去就是了,又死不了。”
唯一的希望破灭,我只能咬紧牙根在身上划了几处长口子放血自救。
床单被染成一片红,血腥味遍布整个房间。
饶是如此,嗅觉灵敏的桑斯也没来看我一眼。
漫长的无力抽搐后,契咒终于结束。
我躺在一片血迹中,顶着最后模糊的意识传出讯息。
“我答应你,三日内与他解契,与你结契。”
1.
次日醒来时,我的伤口被包扎好,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也消失不见,只剩一股淡淡的烟味。
是老管家帮了我。
我在一阵晕眩中挣扎起身,穿上外套遮挡斑驳的伤口,想去找他道谢。
刚走出房间就撞见桑斯。
他垂眸打量我,见我没什么异常,冷淡地吩咐:“帮我备份餐。”
点头时又是一阵晕,我赶紧扶住墙,而桑斯早已转身。
按往日习惯,我准备好动物血送到他房间,
床上躺着昨晚的女人。
我收回视线,拿着东西靠近。
然而桑斯只是瞥了一眼就紧紧皱起眉头,手掌一挥掀翻了碗,血溅在我的外套上。
“你在做什么?拿走!”他压着嗓子斥责我。
但声响还是吵醒了床上的人。
桑斯立刻紧张凑上前,询问对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女人没什么大碍,只是肚子咕噜一声,她不好意思地吐舌笑了。
桑斯舒展开眉头,亲昵地掐了下女人的脸颊,然后侧过头催促我赶紧去重新备餐。
我这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他带回来的女人不是吸血鬼,而和我一样,是人类。
默默退出房间后,我在门口听见他们对话。
“她也和你一样是吸血鬼吗?”季萱声音里有对我的好奇。
“不是,只是我的血仆。”
“因为签订了血契,我只能吸她的血。所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人类与吸血鬼结契时限为五年,我早该离开,却甘愿为他留下来。
在他眼中,我自始至终只是个供血的仆人。
全是我一厢情愿。
麻木挪动脚步,我脱掉脏了的外套,取下粘湿的纱布,重新回到厨房准备人类餐食。
身后传来脚步声,桑斯被血味吸引而来。“怎么味道这么重?”
随后瞧见我双臂上触目惊心的伤。
他一把拉过我,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这......是昨晚你自己伤的?”
契咒发作时,只有契主吸食血仆的血才可解咒,否则血仆必须划足七道血口放血,幸运的人能硬生生熬到契咒结束,不幸的则是休克死亡。
我算幸运,就像他说的,熬一熬就过去了,没死。
死掉的只是我对他不切实际的期待。
我抽回手,淡淡说了句没事。
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令他眼神当即冷下来。
“你在怪我没有救你。”
“白灵不敢。”
他拦住我继续洗菜的动作,关掉水龙头。
“伤口不能碰水,别弄了。”
又是这种命令的口吻,我执着地不肯放下手里的东西。
僵持几秒,他冷哼一声:“随你便。”
转身迈步离去,但走没几步他又停下来,低声说:
“下次我会救你。”
我没有吭声,因为不会有下次了。
2.
古堡和往常一样昏暗,只有几支烛台上的蜡烛燃着。
我点着蜡烛检查堡内的遮光情况,稍微拉开帘子,外面刺目的光就会照进。
我久居于此,早已习惯。但季萱显然不能适应,她对桑斯说想出去晒晒太阳。
桑斯眼中一片柔情,应了声好。
几年前我初来乍到时,也曾向他提过类似请求,而当时的他只与我强调吸血鬼不能见光,守好规矩才能在这个世界存活。
察言观色是血仆生存的本能,后来我就再也没提过。
现在看来,不是不可以,只是提出的人不同。
季萱拉着桑斯走到我面前,扬起灿烂的笑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愣了一下,低头说:
“我留在这里为你们备餐。”
我的拒绝令她敛了笑,面上有些遗憾。桑斯察觉她情绪的变化,将目光转向我,不由分说。
“你也去,东西备好一起带出去就行。”
我抬眸看他,烛光照在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他才注意到我因失血过多苍白的嘴唇,语气变得不再那么强硬。
“你伤重,最近不必取血,都给我备动物血就好。”
季萱热情抓住我持蜡烛的手,跟着劝说:“一起去吧!你肯定也好久没晒太阳了!”
久违的同类体温让我有些恍惚,没留意到烛滴正顺着流下。
桑斯眼神一闪,迅速将她的手拉开。
指尖传来痛感,我看了眼两人相握的手,默默将蜡烛换到另一只手上。
“那我先去准备东西。”
冲洗烫伤后,我在日历上画了个圈。
画够三个圈时,血契时间满整,我将有一次解契机会。
备好东西后,我打开大门,日光倾泻。
幽暗中度过几千日的我,第一反应是想躲。
而桑斯身着黑袍,任由季萱拉着他向外跑。
我在他们身后小心翼翼迈出一步,鼓起勇气踩进久违的自然光中,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渐渐感知到光的温度,刹那不知为何有了落泪的冲动。
目光习惯性地寻找起那个身影,却捕捉到季萱踮起脚的画面。
“我能看看你的牙吗?”她健康匀称,长发闪着漂亮的光泽,脸上的笑容更是灵动无比。
桑斯扶住她的腰,为她揭下黑袍帽子,轻轻一笑后,瞳孔变细,当真露出了属于吸血鬼的两颗獠牙。
他不担心自己会袭击眼前人,因为有我这个血仆的存在。
无人在意的角落,我后退两步,重新躲入阴影中。
用树影遮住枯黄的头发,并将瘦削难看的手藏进袖里。
3.
太阳落山,夜幕即将降临。
眼看值班时间快到,我才走出来,提出要先离开。
桑斯似乎没想到我一直没走,刚张口想说什么,季萱问他:
“我也该走了,你要送送我吗?”
桑斯自然要送,只是突然关注到了我的存在,对我说:“我也送你一起去。”
吸血鬼世界与人类世界之间的往来依靠交界列车,我的另一份差事就是每晚在列车站台执勤。
在此之前,桑斯从未提出过送我。
我感到疲惫,拒绝了他的一时兴起:“不用,少爷送季小姐去就行。”
他看出我情绪不对,不自觉向我走近一步,坚持说:“我送你。”
季萱看着我们之间的互动,察觉到什么,主动挽住桑斯的胳膊。
“顺路的话就和我们一起吧。”
“听说你认识阿斯很久了,我也想从你这里多了解了解他的事情。”
字里行间,她筑起了防御的高墙。
桑斯轻拍她的手,对这番话很受用。
我并不了解他,至少他在季萱面前的这些神态对我来说陌生至极。
但我不再推拒,行了个仆人的弯腰礼。“那就多谢少爷、小姐。”
直起身,视线就和桑斯漆黑的眼睛撞到一起。
我只是按他说的做了仆人该做的事,虽然他给我设的规矩里从来没有行礼这一项。
来到交界站台后,我准备去值班室放东西,桑斯突然拉住我。
“等我回来,结束后我送你回去。”
回来?他今晚还会回来吗?
我没有问。因为季萱的视线一直放在我们接触的手上。
传呼机响,同事在寻我,于是我匆匆一点头。
他们俩很快搭上通往人类世界的夜间列车,消失在我面前。
例行检查还算顺利,站台的时针一点点转动,来往的吸血鬼由少边多,又由多变少。
直到末班车抵达,我也没见到桑斯。
索性回了值班室,乏力趴在桌上,不知不觉陷入睡眠。
等不到的人我不再等,没有结果的承诺我何苦当真。
4.
睁眼时,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
桑斯坐在我床边。
还有一股香甜的味道,我动了动鼻子,扭头一看,发现床头放着一块蛋糕。
“给你的。”
昏暗的光线中,我与他对视。
下一秒我便移开视线,没什么起伏地说了声谢谢。
显然不是他所期望的反应,他抿直唇,些许急躁地解释:
“我昨晚有急事,不是故意让你在那里等的,季萱她......”
“没关系。”我打断他,不想听下去。
他抛下我的次数多得不差这一次。
许久没进食,我有些头晕,于是伸手去拿那块蛋糕。
本被我打断后面色不悦的桑斯,再次开口:
“果然她说女人都爱吃这种甜腻的东西,除了这种,你们人类还喜欢吃什么?”
我动作一顿。
蛋糕是给季萱买完顺带给我的。
是这意思吗。
收回手,我忍着不适躺回床上,神色恹恹:“你直接问季小姐就好。”
“你......”他语塞,拧着眉看我。
叮——
收到来讯,他神情一变,匆忙起身离开,一句话也没留。
日历上又多了一个圈。
我将蛋糕给了老管家,感谢他帮我处理伤口。
简单吃了点东西,换完药之后,我前往交界站台。
同为血仆的同事这么早看见我有些惊讶,接着告诉我说,刚刚见到了我的契主桑斯。
“有个漂亮的人类不知怎么独自到这里来了,站台到处都是吸血鬼,差点引起骚动。”
“要不是你家契主及时赶到,她估计就危险了。”
“我看他们抱在一起,那人类和你契主什么关系呀?”
心头涌起一股酸楚,我垂眸摇头,说不知。
随后将烤好的饼干递给同事,向她询问和确认解契的条件。这也是我今天提前过来的目的。
她成功解契过,目前侍于第二任契主。
我突然提及解契的事,同事本想追问,但看到我双臂的伤口后,改为欲言又止。最终她只是了然地揉了揉我的肩,将知道的都告诉了我。
与她告别后,我辞掉站台执勤的工作,在浓厚的黑夜中回到城堡。
推开门,感觉不对劲。
一地凌乱衣衫,还有压抑的喘息声。
顺着几束光亮寻去,房门大敞。我看见桑斯瞳孔深红,獠牙嵌在季萱脖侧,正吸食着她的血液,而季萱没有挣扎,双手环绕在他腰侧,全身心依赖。
包掉落发出声响,桑斯立即转动眼珠,目光尖锐地看向我,然后手掌一挥,将床边的玻璃花瓶砸向我。肩膀遭受沉重一击,花瓶落地发出碎裂的巨响。
“滚!”
我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
初拥——吸血鬼划开口子,吸干人类血液,标记所有权,再将自己的血喂给被吸食的人,如此一来,对方也会变成吸血鬼。
在桑斯震怒的驱赶中,我沉默两秒,捡起他随意扔在地上的契约链,离开了房间。
第二章
5.
初拥过程漫长,等隔壁屋中的动静结束已是次日夜里。
就在我整理好屋中东西的时候,桑斯一脚踹开我房门,怒不可遏,双手用力扣住我的肩,恰好是被砸出大片乌紫淤青的伤处。
“你把取血器给她了是不是?!”
他的瞳孔已经变回黑色常态,脱离了吸血状态,可他却好似比先前更加愤怒。
我痛得皱紧眉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到我的否认,他冷笑,手上力道丝毫不减。
“我只认你的血味,若不是你把取血器给她,沾了你的味道,我怎么会失去理智,对她做这种事情......”
“白灵,”他咬着后牙唤我,“你的心思我知道,但你不该害她。”
看着他愤怒到扭曲的面庞,我内心突然感到极度的疲惫和厌倦。
“没控制住的是你,吸她血的是你,害她成为你同类的是你......”说着说着,我掀开眼皮吊眼看他,嘴角提起嘲讽的弧度,“你应该高兴,至少以后别人也不会吸她的血了。”
啪!
脸颊迅速火辣辣烧起来,我侧着脸用力眨眼,压住汹涌袭来的鼻酸。
“贱人!”
他强行扭过我的下巴,双眼满是怒火与失望,咬牙切齿地说:“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是啊,他当初何必救我。
我凄惨一笑,权当几年陪伴与付出喂了狗。
“血!”隔壁这时传来尖叫,“我要血!”
桑斯脸色一变,不顾我吃痛挣扎,硬生生拖着我到隔壁房间。
季萱散着发,疯狂张望,见到桑斯就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留下眼泪。
“给我血,阿斯,给我血!”她的指甲在被子上不停划拉,留下混乱的抓痕。
眼前这一幕过于骇人,甚至让我一时忘了疼痛。
冰箱有动物血,能救她。
可下一秒,我就被拖到季萱面前。
桑斯扯下我的衣领,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立即疯狂挣扎。
胡乱挥动的手很快被紧紧钳制在身后,裸露的脖子被送到季萱嘴边。
——我体内流着吸血鬼最渴望的新鲜的人类血液。
季萱毫无犹豫伸出獠牙扎在我脖子上,那是原本桑斯留下印记的地方。
她疯了般地吸食。
身体的血快速流出,我止不住痛苦抽搐。
“放......开......我......”
原本止住血的伤口也随着挣扎的动作崩裂,我感受到衣服背面被血打湿的黏腻,鼻间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熏得我想吐。
直到桑斯探过身固定我无力垂下的头时,我恍惚看见他空荡荡的颈间。
那条契约链此刻在口袋中硌得我生疼。
七年前,他救我。
就当最后一次,我还清了。
眼前阵阵发白,全身的力气流失,我认命地闭上眼,手从背后无力滑落。
桑斯感受到手中一沉,才发现我失去了意识,脸如白纸苍白。
他突然惊醒松开我,失去理智的季萱还想咬,被他手一推,也晕了过去。
一只手捂住我脖子上留下的两个极深血口,可血根本止不住,不停从桑斯指缝间流下。
“管家!管家!”他惊慌失措大喊。
无人应答,他将我放在床上,说着等我,然后冲出了房间。
听见他四处寻人,然后推开大门的声响,我才勉强睁开眼,抖着手撕下臂上的止血贴按在脖子上,虚弱爬起,踉跄着走出房间。
忍着剧烈的晕眩,我翻找平时放取血器的抽屉,果真不见了......
古钟响起,午夜十二点整。
我撕下日历,点燃了平日从不使用的壁炉,毫不迟疑地将带有我血滴的契约链扔进炉中。
火烧得噼里啪啦响,我头也不回离开了城堡。
6.
黑夜中,我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呼吸越来越缓。
终于撑不住,两眼一翻向前栽去。
意识的最后,我落入一个无比冰冷的怀抱。
......
苏醒时,强烈的光感令我眼皮颤动,适应片刻后总算睁开眼睛。
白花花的天花板,复古的水晶吊灯,诺大的房间,以及大片洒进来的阳光。
“你总算醒了。”
我转过头,在清晰的光线中看见了与我定下约定的那个男人——尔德。
除了极其冷白的皮肤之外,他就像个普通人类,迎着光坐在我床边。
“你......不怕光?”我下意识问。
他听言轻笑。“我如果怕光,说出去是要被其他吸血鬼笑话的。”
险些忘了,尔德是亲王,吸血鬼中的最高级别。
我想起我的承诺,支着手臂欲起身。“我现在就和你结契。”
他拦住我,扶着我重新躺下,替我盖好被子。
“不急,你先养好身体。你失血过多,加上身上的伤......需要时间调养。”
我脑中像被针扎了一下,不堪的记忆涌来,被强行喂血的痛苦历历在目。
感知逐渐清醒,我发觉自己脖子上、手臂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
一只没有温度的大手覆到我头上。
尔德抚摸着我粗糙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昏迷前的那个怀抱。
我真的离开了那里。
突然鼻尖一酸,我嘴角抽动,红了眼眶。
眼泪顺着滑落滴到枕头上,我用手臂挡住脸,咬着颤抖的下唇。
我爱了桑斯七年,有过天真的幻想,想他也会爱我。
但换来的是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尔德兴许怕我伤口沾水,轻轻拉下我的手,将一块干净的帕子放到我手里,然后默默离开了房间,给足我宣泄的空间。
我忘记那日哭了多久,但在那之后,我留了下来。
尔德的古堡白天从不遮光,过着清晰的昼夜生活。
我随时能接触到阳光,自由行走,没有限制、没有规则。
尔德几乎不怎么出门,与我一同待在古堡中,但很少打扰我,只有我换药、吃饭时会在旁边静静陪着我。
日复一日,直到我伤愈,长久失血的苍白面孔又有了血色,枯瘦的四肢长了些肉,新长的头发也有了光泽。
我敲响尔德的书房门,和他说我想回趟人类世界。
他说好,他陪我一起。
深夜发车点,我和尔德抵达站台。
正要上车时,却被一个跌跌撞撞冲上来的身影拦住了。
7.
“白灵!”来人用力攥着我的手腕,我吃痛一缩。
尔德立即发力把他推出几米开外,将我护在身后。
眼中布满血丝的桑斯颓废不已,与以往总一丝不苟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哑着嗓子问尔德是谁。
我从尔德身后走出,冷漠地向他介绍:“我的新契主。”
这个回答让桑斯眉头一蹙,凑近又想来拉我。我退后躲开,他的手停在空中。
“和我回去。”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桑斯。”我直呼他大名,表明了我的态度。
他当即手掌一翻。“契约链还给我。”
列车发动的提示播报响起,我不想错过这班车,更不想在这里和他僵持。
于是直接告诉他:“烧了。”
我亲眼看着那链子熔成灰烬,化作黑烟。
“血契已解,你我都自由了。”
从此,我、我的血都与他再无瓜葛。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瞳孔晃动,漆黑的眼睛中倒映着我的身影。
“你说什么?”他再次朝我走近,耐着性子试图说服我,“......你先和我回去,我们回去谈。”
“回去?”想起他曾经粗暴的行径,我嘲讽地勾起嘴角,“回去帮你给别人喂血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好好谈一谈。”
“白灵,听话,和我回去。”
一个陌路人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列车门即将关闭。
我轻轻拉了下尔德的衣袖,他懂我意思,立刻搂住我的腰,带我一起瞬移到了车上。
桑斯反应过来时,已经隔着紧闭的车门,再怎么捶打也徒劳。
列车照常启动,转眼便消失在了站台。
8.
七年前,我在人类世界遇见桑斯。
肮脏的小巷里,压住我的流浪汉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吸干了血。
我躺在地上浑身是伤,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等待着同样的死亡。
可那吸血鬼却收起獠牙,将我抱起,为我披上衣服。
“你不吸我血吗?”我怯懦地问。
“你想死吗?”他反问。
我犹豫片刻,还是摇了下头。
他不知为何笑了:“那就留着你的血吧。”
那一晚,夜灯下桑斯笑起来的模样,我始终忘不了。
当初住的街道已经物是人非,五彩刺眼的灯牌被拆掉,铁锈的围栏也被刷上漆,整洁了不少。
我坐在围栏上,回忆过往。“那时我无处可去,是他收留了我。”
“但是他没留住你。”尔德站在我身旁,侧头对我说。
我认识尔德也是因为一场意外。
交界站台列车故障,我一人在隧道内检修,忘了带闸门钥匙,被锁在隧道内,联系不上任何人。若不是尔德出现,我可能会被冻死在低温的隧道内。
我不知如何报答他,他却问我要不要和他结契,即便我当时有契在身。
“那天布了停运公告,为何你会出现在站台?”我问他。
他却对我说:“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说罢,他拿出一块镶着翡石的怀表,递到我面前,问我记不记得这个东西。
隐隐有些印象,好像是我刚在站台执勤没多久的时候,从列车隧道边缘捞起的,花了好些功夫才找到失主。过去多年,我只记得来认领的人穿着黑袍,黑暗中的脸没能看清。
“我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我找了很久没找到,是你重新将它带回给我。”
他说那日之后就一直跟着我,所以才会在我被困的时候及时出现。
令人熟悉的执着,我不也如此。
于是我跳下围栏,与他面对面,说:“这次轮到我报恩了。”
言外之意是在问他是否要与我结契。
“你知道......结契这句话对于吸血鬼来说是一种邀请吗?”
他用指尖划过我额前被风吹散的碎发。
见我一愣,他又弯起眼眸,摸了下我的头,说再等等。
我问等到何时。
他说等我想要只给他供血的时候。
9.
我们坐末班车回去时,站台与以往一样,剩几盏灯闪着。
只是没想到,桑斯还在。
他伫立在我们离去的位置,挺直的脊背在见到我时才放松下来。
我无视他打算直接离开,他却固执地拦在我们身前。
“我知道你还没和他结契,我闻得出来。”
我置若罔闻,继续挪步,他亦步亦趋。
“你走之后,我滴血未沾......”
我终于停下脚步,耐心耗尽。
“桑少爷,你现在喝什么血、吸谁的血都行,没必要跟着我。”
“我只要你的血!”他吼完,费力地喘着粗气,险些没站稳,憔悴的样子确实像许久未进食。
“跟我回去,就一次,最后一次。”见我丝毫不松动,他眼神逐渐疯狂,盯着我威胁道:“否则我就回去吸老管家的血。”
“你!”我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气得手直抖。
老管家侍奉他那么多年,他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桑斯见我情绪波动,反而来了劲。“只要你和我走,我不会动他。”
我松手,还是妥协了。“行,我和你回去。”
来到这个世界后,是老管家处处助我,我不能拿他的命开玩笑。
只是......我看向尔德,他没有阻止我,而是朝我点头。
然后我听见他沉着嗓对桑斯说:“半日时间,如果见不到人,我会去找她。”
10.
一路沉默。
就在熟悉的大门前,桑斯突然开口。
“我从未见你笑得这般开心。”
我在站台与尔德的谈笑,他看得一清二楚。
在他面前,我很少笑。
“你和季小姐在一起时,不也很开心吗?”
不等他回答,我径直推开门。
季萱坐在沙发上,见到光后尖叫一声,瑟缩到角落,她再也不能像原来一样落落大方站在阳光下。桑斯快速关上门,上前检查她的情况。
我本想找老管家,谁料走没几步,闻出味道的季萱突然冲上来,把我按倒在地,伸出獠牙便要咬。我用手肘奋力抵住她上半身,不让她接近,同时咬牙质问桑斯:
“这就是你让我回来的理由?”
桑斯几步迈前,赶紧拉开季萱。“她现在状况不稳定,不是有意的......”
他怕伤了她,没有使力。
以至于季萱一使劲就挣脱了他的禁锢,重新冲了上来,抓起我的手对着小臂咬了下去。
“嘶......”不止牙,她尖锐的指甲也扣进我的肉里,我根本抽不出手,痛得说不出话来。
只能反手从衣兜中取出东西。
冰冷冷的银针下一秒贴在季萱颈侧,我威胁她:“松开。”
“白灵!”桑斯急了,再次将人拉走。
“别喊我名字!”我甩手怒喊。
“你不就是要我的血吗?”我随便从桌上拿了杯子,不顾疼痛,疯狂挤压着手臂的伤口,“给你!都给你!”
“你做什么!”他冲过来按住我自残的手,努力克制被血味诱惑而动荡的眼神,阴鸷地看着我,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我说了,这是意外。”
“你把取血契给季萱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我也不该让她吸你的血。”
“我向你保证不会再发生。”
好一个既往不咎。
我二话不说将银针对准他的胸口。
“你真让我恶心,桑斯。”
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不再有任何温度。
这个举动激得他眼珠彻底转红。“你要杀我?为了回到那个男人身边,你要杀我......”
他不管不顾靠近,银针瞬间刺穿了他的衣物,分毫之间就可以扎进他的心脏。
“你既然跟我回来了,我就不再放你走。”
“血契解了没关系,重新结便是。”
他盯着我的脖子,露出獠牙。
这才是他让我回来的目的,重新结契,重新将我绑在他身边。
“阿斯!”有人焦急一喊,将他拉后。
是恢复清醒的季萱。
“是我拿了你的取血器!”她挡在桑斯身前,落着泪说,“对不起......对不起。”
桑斯倏地将她拉近,提高音量:“你说什么?”
“阿斯,对不起......我只是,”
“我只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变成吸血鬼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好不好?”
人类寿命有限,短短几十年对于吸血鬼来说只是沧海一粟,唯一的办法就是变成同类。
季萱双手抱住桑斯,却被狠狠推开。
桑斯收了獠牙,一双红眼怔怔看向我。“你为什么不说?”
我说了,不是我。只是他不信,认定是我干的。
拿我血喂季萱的是他,险些要我命的是他。
我转身就走。
桑斯要追,被季萱从身后死死抱住,她哀求他不要走。
拉开门,尔德在门外等我。
11.
他带我回家,帮我包扎伤口。
告诉我老管家的事他处理好了,以后不会再收到桑斯威胁。
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刚想回答,收到急讯,先去处理。
眼看快到用餐时间,我起身去帮他备餐。
但却发现橱柜里不见餐具,四处翻找后,我在暗处发现了一个冰柜。
里面是我先前帮尔德准备的动物血,每一份都没有动过。
处理完事情的尔德回来,发现我表情不对,向我解释。
我才知道,亲王只饮新鲜人类血液。
他饿了很久,一直在等我。
尔德五官锋利,十分有攻击性,只不过眼里却总有一种奇妙的柔和,让我不禁好奇他进入吸血模式会是什么样子。
于是我扯下衣领,在他些许惊讶的眼神中,将另一侧没有伤疤的脖子露出来。
再一次,发出结契邀请。
他深沉而复杂地注视着我,仿佛在确定我的意愿。
我垫脚亲了他一下,他随即胸口起伏,收紧手臂将我抱到岛台上,然后轻轻拉下我另一侧衣领,抚摸我那侧斑驳不已的脖子。
就在他瞳孔渐渐变色,准备露出獠牙时——
砰!
随着一声吸血鬼的低吼,有个身影冲了上来。
尔德余光一瞥,转动手掌向后发力,靠近我们的身影立刻被击退。
“放开她!”桑斯边怒吼边再次袭来。
但他的攻击被尔德轻松化解,直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发出阵阵嘶吼,唤我名字。
我将脸埋在尔德颈间,听见他的呼喊也没有抬起头来。
“白灵,你不能和他结契!”
“我知道,是我误会你,伤害你......但你不能因为恨我和他结契!”他声音愈发急促,“你爱我,你明明爱的是我!白灵!”
感受到我睫毛颤动,尔德又是一抬手,禁了桑斯的声,周遭立刻安静下来。
“现在,我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回去。”尔德环抱着我,在我耳边说。
“我不走。”我攥紧他的衣角。
就在那一刻,他低头用尖牙刺破我的皮肤,与此同时,手在背后安抚我的情绪。
结契过程是痛的,但相比之前受的伤,这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不自觉抬眼时,看到了一双熟悉不过的眼睛——桑斯正猩红着眼,眼睁睁见证了我与别人结契的过程。
最后一步,血珠滴到链上,契成。我接过新的结契链。
“白灵,”桑斯一声闷哼,终于破了禁言,声音沙哑不堪,“不要......”
他的难过,无非是因为习惯了我像个仆人一般陪在他身边。
可我不想契咒发作的时候,再独自承受巨大的苦痛。
也不想在一次次漠视与伤害中,继续说服自己爱他。
“桑斯,就像你说的,我只是一个为你供血的血仆,”
“......我们好聚好散吧。”这是我最后能对他说的话。
刚结完契的身体发冷,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结契链戴到了尔德脖子上。
当年,我想要为桑斯戴上的时候,他拒绝了我的触碰。
刺耳的一声长啸,桑斯额头青筋暴起,挣脱了尔德对他的束缚,四肢都是伤,摇晃着朝我一步步走来。“不是......仆人,我爱......”
他还没说完的话被堵在喉间。
尔德掐住他的脖子,嫌恶写在脸上。“你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你不配。”
两人缠斗起来,不停撞到墙上、门上,发出阵阵声响。
直到......我脖子上的血又凝了一滴,落在地面。
瞬间,两人安静下来。
我的现契主尔德反应过来,不再恋战,给了桑斯重重一击。
桑斯捂着腹部弯下身子,终于支撑不住倒地,没了动静,被毫不留情扔出了门外。
体温极寒的尔德见我发抖,赶紧帮我止住血,抱我回房间取暖。
“我不爱他了。”我在他怀上低声说。
他停下脚步。
声音震动,仿佛从他胸腔发出。
“那可以爱我吗?”
12.
阳光明媚,尔德陪我在庭院中散步。
角落有个身影时刻跟着,
试了很多次也赶不走,我们干脆视若无睹。
虽然已经结契,但尔德需要血的频率不高,他怕我在家无聊,问我要不要回去站台工作。
确实也没什么事干,于是我又回到了站台,但和以前只值夜班不同,如今我自由排班,白天负责列车检查,夜晚例行执勤。
不论早晚班,尔德都会送我到站台,结束时再来接我回家。
只不过工作时,站台总有一身影在远处默默站着,不管黑夜白昼。
“白灵,头号车厢有异动,快过来。”
我按照指令赶到相应位置,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人。
如今也不能说是人了。
季萱跪倒在地面,手上脸上沾着血,血腥味散发开来,周围同是乘客的吸血鬼蠢蠢欲动。
她没有察觉,只是颤抖地看着沾血的手,呢喃道:
“我害了人......我害了人。”
跟着我过来的桑斯,当即发出吼声震慑旁观的吸血鬼们。
他蹲下用衣服擦掉了季萱手上的血迹。
“阿斯,我为了吸血害人......呜呜呜......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看见是他,崩溃地抱住他,声泪俱下。
桑斯轻轻拍了拍她,眼睛却看向正在驱赶旁观者的我。
“你原谅我了对不对,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季萱注意到他的视线,不知不觉提高音量,想要得到他的回应。
有吸血鬼不耐烦地龇牙恐吓我,桑斯立即身影一闪,挡在我面前,剩季萱举着空荡荡的手留在原地。
她愣了几秒,突然用转过视线,哭红的眼睛阴狠地瞪着我。“都是你......都是你!”
“都是因为你!”声音划过我的耳膜,我只感觉被人一拽,失去重心。
护栏门爆裂,玻璃碎片扎在我身上,还未感知到疼痛,我重重摔倒在轨道里。
警报声响起,有人按了紧急发动按钮。
我面前的车头响应,开始移动,即将碾向我。
“白灵!”
我听见桑斯喊我,但声音立即被车轮的轰鸣声盖过。
一切都来不及了。
顷刻之间,车呼啸而过。
兴许是错觉,我好像听到了一声绝望的呐喊。
灵魂出走片刻,意识回笼时,我发觉我没死。
可有人以为我死了。
桑斯疯了一样想要跳下轨道,被其他工作人员阻拦,他不停挣扎,不停喊叫,直到掩面痛哭。
一旁的季萱看到他这般模样,呆愣在原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也疯了。
站台一片混乱。
尔德与我站在高处,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似乎也还没从惊险一幕中回过神来。
他又再一次救了我。
我回握他的手,与他一起离开了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