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昏沉,无边无际的昏沉。

萧云倾感觉自己像是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四肢百骸都灌满了沉重的铅块,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蚀心散的阴毒如同跗骨之蛆,在血脉深处缓慢蠕动,带来阵阵蚀骨的寒意和闷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拉扯破损的风箱,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意识在黑暗的深渊边缘挣扎沉浮,唯有掌心那颗深紫色药丸传来的微凉触感和淡淡的辛凉药香,如同一根坚韧的蛛丝,牢牢地牵引着她,不让她彻底沉沦。

“小姐…小姐…醒醒…该吃药了…”

沈嬷嬷带着哭腔的呼唤,如同从遥远的水面传来,模糊不清。

吃药…对…药!

求生的本能猛地冲破昏沉的桎梏!萧云倾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模糊一片,只能看到沈嬷嬷焦急憔悴的脸庞在烛光摇曳中晃动。

“水…”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沈嬷嬷连忙将温热的清水凑到她唇边。萧云倾借着沈嬷嬷的手,微微抬起脖颈,艰难地将那颗珍贵的解毒丸送入口中,就着温水,强行吞咽下去。

药丸入腹,起初并无太大感觉。然而,仅仅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从胃脘处缓缓升起,带着紫背天葵特有的清凉和半边莲的解毒之力,开始向四肢百骸渗透、扩散。

这股力量所过之处,那股盘踞的阴寒毒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开始躁动不安,却又被丝丝缕缕地包裹、分解、中和。一股股难以言喻的麻痒刺痛感在经脉中蔓延,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嬷嬷…针…”她喘息着,艰难地伸出手。

沈嬷嬷立刻会意,将早已准备好的、在烛火上反复燎烤消毒过的银簪(替代银针)递到她手中。萧云倾强忍着经脉中如同万蚁啃噬的麻痒刺痛感,深吸一口气,凝聚起残存的精神力。

她解开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指尖摸索着穴位——内关、神门、膻中、足三里…每一针落下,都精准无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韵律。银簪刺破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却奇异地引导着体内那股新生的解毒药力,更深入地冲击着毒气盘踞的节点。

“呃…”随着银针刺激足三里穴,一股强烈的酸胀感直冲头顶,萧云倾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乌黑腥臭的淤血!

“小姐!”沈嬷嬷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失声惊叫。

淤血吐出,萧云倾却觉得胸口那团压了许久的巨石仿佛被移开了一半!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袭来,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不堪,但那股致命的窒息感和沉重感却大大减轻了!原本青灰泛紫的嘴唇,竟透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血色。

“没…事…”她喘息着,声音依旧嘶哑,却比之前多了一丝力气,“毒…排出来一些了…扶我…躺好…”

沈嬷嬷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拭嘴角的血污,重新盖好被子,看着小姐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透着死气的脸,激动得老泪纵横:“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小姐,您…您这是活过来了!真的活过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与时间赛跑,与死神角力的煎熬与希望并存的时光。

每天清晨和黄昏,萧云倾都会准时服用一颗深紫色的解毒丸,然后由沈嬷嬷协助,忍着经脉的刺痛,在几个关键的穴位上施针。每一次针灸,都伴随着或轻或重的排毒反应——或是吐出乌黑的血块,或是排出腥臭的汗液,或是经历一阵剧烈的脏腑绞痛。

但每一次痛苦的排毒之后,萧云倾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

指尖不再冰冷得毫无知觉,开始有了微弱的暖意。原本沉重如灌铅的四肢,渐渐能听从大脑的指挥,微微抬起。咳嗽的频率在减少,咳出的血丝颜色也越来越淡,从乌黑到暗红,再到淡淡的粉红。原本蜡黄枯槁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像蒙尘的珍珠被擦去了一层灰,隐隐透出内里温润的光泽。

“嬷嬷…扶我…起来走走…”第七日的清晨,在又一次针灸排毒后,萧云倾看着窗外透进来的熹微晨光,轻声说道。

沈嬷嬷又惊又喜,连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双脚触地的瞬间,一阵强烈的虚浮感让她晃了晃,沈嬷嬷赶紧用力撑住。萧云倾咬着牙,一手紧紧抓着沈嬷嬷的胳膊,一手扶着冰冷的墙壁,尝试着迈开脚步。

一步…仅仅一步,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双腿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小姐,慢点!慢点!咱不急,慢慢来!”沈嬷嬷心疼得直掉眼泪。

萧云倾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喘息片刻,再次抬腿。第二步,第三步…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仿佛蹒跚学步的婴孩,随时会跌倒。从床边到破旧的窗棂,不过短短七八步的距离,她足足走了半炷香的时间,中途停下来喘息了三次。

当她终于用颤抖的手触摸到那冰凉的木质窗棂时,窗外带着凉意的新鲜空气涌入鼻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重获新生。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她苍白却已有了生气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虽然只是扶着窗棂站立,但这简单的动作,在几天前还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嬷嬷…你看…我能站住了…”她微微勾起苍白的唇角,露出一抹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沈嬷嬷看着小姐眼中那抹久违的、属于活人的光亮,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哽咽着不住点头:“嗯!嗯!小姐站住了!小姐一定能好起来!一定能!”

身体的恢复是缓慢而艰辛的,但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带来了巨大的鼓舞。萧云倾不再是那个只能躺在破床上等死的“病秧子”。她开始有意识地活动手脚,哪怕只是坐在床上,缓慢地屈伸手指脚趾,或是扶着窗棂,尝试着多站一会儿,再多走一步。

听雨轩内,那经年累月积攒的、混合着药味和腐朽气息的沉闷死气,似乎也被这缓慢而坚定的生机一点点驱散。虽然依旧破败,但空气中开始多了一丝清新的草药香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希望”的气息。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沈嬷嬷一边就着昏暗的光线缝补着萧云倾那件被刮破的旧衣,一边忍不住絮叨:“小姐,您这身子骨刚见点起色,可不敢再像那晚那般冒险了…老奴这心啊,到现在还砰砰直跳…”

萧云倾靠坐在床头,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素银耳钉——这是她整理生母遗物时发现的唯一一件可能有点价值的东西。她看着跳跃的烛火,眼神沉静而深邃。

“嬷嬷,你告诉我,”她的声音依旧有些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娘…沈氏,她当年…究竟是怎么病的?病得…有多急?”

沈嬷嬷缝补的手猛地一顿,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她抬起头,昏黄的光线下,脸上布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恐惧,还有深埋的怨恨。

“夫人…夫人她…”沈嬷嬷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那会儿小姐您还小,才两岁多点…夫人身子骨原本是极好的,可不知怎的,入秋一场小小的风寒后,就…就再没好起来过…”

“风寒?”萧云倾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眼神锐利起来,“请的哪位大夫?开的什么药?”

“起初是府里的赵大夫看的,说是偶感风寒,开了几副发散的药…可吃了不见好,反而咳得更厉害了,还发起高热…”沈嬷嬷陷入痛苦的回忆,“后来将军请了回春堂的刘老大夫,药吃下去,人…人反而更虚了,昏昏沉沉的…再后来…夫人就…”

沈嬷嬷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浑浊的眼泪无声滑落。

“再后来,林氏就进了门?”萧云倾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

沈嬷嬷抹了把泪,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夫人缠绵病榻那几个月,林氏…林氏她天天来侍疾,殷勤得很!每次她来,都端着一碗‘补药’,说是什么娘家秘方,对夫人身子好…夫人…夫人每次喝了,都说不舒服,可林氏总说‘夫人是想将军了,心气郁结’…老奴…老奴那时就觉得不对劲!可夫人性子软,又想着她是好心…”

“补药…”萧云倾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寒芒闪烁,“嬷嬷,你可还记得,夫人病重时,林氏身边,可有一个叫夏荷的丫鬟?她是我娘的陪嫁?”

“夏荷?!”沈嬷嬷猛地一震,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小姐…您…您怎么会知道夏荷?她…她…”沈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夫人走后不到三个月,夏荷…夏荷就得了‘急病’,暴毙了!她男人和孩子…也…也不知所踪…”

急病…暴毙…不知所踪…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萧云倾的心上!这绝不是巧合!

她缓缓攥紧了手中的素银耳钉,尖锐的边缘刺痛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林氏…好一个佛口蛇心的继母!害了原主生母不够,还要赶尽杀绝,连她身边的忠仆也不放过!

“嬷嬷,”萧云倾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磐石,“我既活下来了,就不会再任人宰割。林氏欠下的债,一笔一笔,我都会替娘亲,替夏荷,替我自己,讨回来!”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这内宅的魑魅魍魉,我会一个个清理干净!娘亲的死因,我也会查个水落石出!”

沈嬷嬷看着烛光下小姐那沉静却蕴含着可怕力量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温婉却坚韧的夫人。她心中既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又涌起深深的忧虑:“夫人,您放心,老奴这条命是夫人救的,也是小姐您救的!您要做什么,老奴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帮您!只是,林氏在府里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小姐您,您千万要小心,要慢慢来啊…”

“我知道。”萧云倾微微颔首,眼中的锋芒稍稍收敛,却更加幽深难测,“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先养好身子,站稳脚跟。林氏她得意不了多久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那包仅剩几颗的解毒丸上。“嬷嬷,这几日,听雨轩里飘出的药味…府里其他人,可有议论?”

沈嬷嬷愣了一下,回忆道:“议论,倒是有一些。春桃那蹄子前几日还假惺惺来问过,说闻到药味,问小姐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老奴按您教的,只说是您落水后寒气入体,喝些驱寒的姜汤。还有几个洒扫的婆子私下嘀咕,说听雨轩的药味…好像和以前府医开的不太一样?不过也没人敢多问。”

药味不一样?萧云倾眼神微凝。看来,这药香终究还是引起了注意。林氏会相信这只是“驱寒姜汤”的说辞吗?还是…她已经开始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