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萧府今日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正厅内外早已布置得焕然一新,朱漆廊柱擦拭得锃亮,大红寿字灯笼高悬,空气中弥漫着酒菜香气与脂粉甜香混杂的味道。宾客如云,多是萧震霆在朝中的同僚及其家眷,锦衣华服,珠光宝气,谈笑声、寒暄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浪。

萧云倾在沈嬷嬷的陪伴下,踏入了这片喧嚣的中心。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湖蓝色杭绸襦裙,料子虽已洗得有些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一丝不苟,裙摆上仅有的几处淡雅绣花也被细心打理过。乌发梳成简单的双平髻,簪着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这身装扮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素净,甚至有些寒酸,却衬得她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庞愈发沉静淡然,身姿如修竹般挺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怜悯的、鄙夷的……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探着。萧云倾恍若未觉,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向今日的寿星——端坐在正厅主位太师椅上的萧老夫人。

萧老夫人身着绛紫色福寿纹锦缎袄裙,头戴赤金点翠抹额,富态的脸上堆着笑,正与身旁几位诰命夫人说着话。见到萧云倾走近,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在她过于素净的衣着上扫过,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只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云倾来了?身子可好些了?入座吧。”那关切,浮于表面,敷衍得紧。

“孙女给祖母请安,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萧云倾依礼福身,声音清越,不卑不亢。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萧老夫人那带着审视和淡淡疏离的目光,仿佛并未感受到那丝不喜。

“嗯。”萧老夫人应了一声,便不再看她,转头又与旁边一位夫人热络起来。

萧云倾面色不变,依言在为她安排的、位置不算显眼的位置坐下。她的目光,却已悄然将厅中众人的情态尽收眼底。

她的父亲,镇国大将军萧震霆,正被几位武将同僚围着敬酒。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穿着深色锦袍,更显威严。此刻他脸上带着应酬的笑意,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对后宅琐事的漠然。他偶尔瞥向女眷这边,目光在萧云倾身上停顿了一瞬,带着些许复杂,似乎在确认她的存在,又似乎只是例行公事的一瞥,随即又转开,并未过多停留。显然,后宅之事,在他心中远不及军务重要。

而她的继母林氏,今日则是盛装出席。一身正红色金线绣牡丹的华服,衬得她容光焕发,满头珠翠,行动间环佩叮当。她正穿梭于各桌女眷之间,笑语盈盈,八面玲珑。对身份尊贵的夫人,她态度恭谨谦卑;对地位稍逊的,则显得亲切随和;面对萧老夫人时,更是体贴入微,亲手布菜斟茶,俨然一副孝媳贤妻的模样。她仿佛一个天生的戏子,将“贤良淑德”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若非萧云倾深知其蛇蝎心肠,几乎也要被这完美的表象迷惑。

萧云倾的目光在林氏身上停留片刻,便转向了今日的另一位主角——她的庶妹,萧玉婉。

萧玉婉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娇嫩的鹅黄色云锦长裙,梳着时下流行的飞仙髻,簪着精巧的赤金步摇和点翠珠花,耳坠明珠,腕套玉镯,通身洋溢着少女的娇艳与贵气。她如同花蝴蝶般,轻盈地围绕在几位身份显赫的贵女身边,言笑晏晏,声音清脆悦耳,姿态娇憨可人,引来不少年轻公子哥儿的注目。她似乎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眼波流转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角落里的萧云倾时,那眼底深处瞬间掠过的怨毒和嫉恨,像淬了毒的冰针,虽一闪而逝,却逃不过萧云倾敏锐的感知。

萧玉婉很快又挂上甜美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错觉。她甚至端起一杯果酒,袅袅娜娜地向萧云倾这边走来。

“姐姐,”萧玉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脸上是毫无破绽的关切笑容,“你身子刚好,怎么也来了?这里人多嘈杂,可别累着了。”她说着,目光却在萧云倾朴素的衣裙上转了一圈,隐含的优越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萧云倾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祖母寿辰,做孙女的怎能缺席?妹妹有心了。”她语气平淡,既无感激也无怨怼,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平静的态度,反而让萧玉婉精心准备的“关怀”显得无处着力,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萧玉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声音愈发甜腻:“姐姐说得是。只是……”她话锋一转,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桌人隐约听到,“姐姐久病初愈,想必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寿礼吧?不过祖母最是慈爱,定不会介意的。”她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仿佛只是无心之言。

这话语里的恶意,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似乎更清晰了些,几道目光带着审视和怜悯再次投向萧云倾。

沈嬷嬷站在萧云倾身后,气得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袖。

萧云倾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端起手边的清茶,轻轻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祖母慈爱,是长辈的恩德。做晚辈的,心意到了便是孝道。我虽身无长物,却也亲手为祖母抄录了百卷《无量寿经》,只盼祖母身体康泰,福泽绵长。礼轻情意重,想来祖母是明白的。”她放下茶杯,目光坦然迎向萧玉婉,那眼神清澈平静,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萧玉婉被她看得心头一窒,准备好的讥讽话语竟一时卡在喉咙里。她没想到萧云倾会如此坦然承认“身无长物”,更搬出了“亲手抄经”这份看似朴实却极重的心意,让她那些炫耀的心思显得格外浅薄可笑。尤其萧云倾最后那句“祖母是明白的”,更是将她置于一个质疑祖母心胸的尴尬境地。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强笑着掩饰:“姐姐真是有心了。”便讪讪地转身,回到了她那群贵女同伴之中,只是那背影,透着一丝狼狈。

萧云倾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芒。这寿宴,果然是一池深不见底的浑水。林氏的伪善,萧玉婉的恶毒,萧老夫人的偏心,萧震霆的漠然,都在这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下,无声地涌动、发酵。而她,这个被人视为“病秧子”、“废物”的嫡长女,就是这潭浑水中,那颗即将打破平静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