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瓷碗里,浓稠的米粥滚着热气,扑鼻的米香勾得人肠子打结。

川娃子唐火生小心嘬了一口,眼睛倏地瞪圆:“是咸嘞?!”

话音未落,

他猛地抱起碗,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牛饮声,粥汁顺着嘴角淌下也浑然不觉。

快一个月了,盐味成了奢望。

馋狠了,只能偷偷舔一舔胳膊上的汗渍,那点子咸腥,聊胜于无。

八百新兵捧着碗,呆愣地看着碗中实实在在的粥饭,仿佛坠入一场不敢信的温饱幻梦中。

524团的老兵们更是臊眉耷眼,人群里传来懊恼的低语:“俺他娘的,嘴欠抽!刚才胡唚个啥……”

……

大铁锅里粥汤翻滚,蒸汽氤氲。

谢晋元站在锅边,香气撩得他心神不宁。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天大决心,终于大步走到秦天面前。

“秦团长!”

他猛地抬手,敬了一个沉甸甸的军礼,脸皮涨红,语速极快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结巴,

“我……我这人轴,认死理儿!刚才多有得罪,千万别往心里去!”

“哈哈,老谢,生分了不是?叫我老秦!”

秦天朗笑着,用力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胛。

“好…老秦!”

谢晋元缓了口气,半分钟后,他目光瞥向仓库角落,那里蹲着百十来个抓回来的逃兵,

一个个伸长脖颈,眼巴巴盯着这边喝粥的队伍,

喉结上下滚动,涎水都快兜不住滴落下来。

“那个……这些逃兵……要不……也让他们吃点?”他终是没忍住。

话音刚落,

逃兵群里,一个佝偻的身影半撑起来,

右手举过头顶晃动,鄂东腔调怯生生打颤:

“长…长官!俺们……俺们也好几天没沾米粒了……行行好,给一口?”

他灰黑军装像破布片挂在干瘦骨架上,

污浊的金丝眼镜歪斜,遮不住镜片后那双因常年算计而显精光、此刻却盛满畏惧和试探的小眼珠子。

被秦天刀子似的目光一扫,他猛地缩回脖子,像受惊的乌龟。

……

老算盘?

就是那个最后会溜掉的货!

这种货色,要了反成祸害。

秦天一眼认出了这个在保卫战中溜号的角色。

……

“是啊,长官!”

另一个鄂省少年也跟着央求,

他脸上糊着泥污,却遮不住眼底那一抹强压的倔。

人群中间,一个裹着油腻破袄、蓬头垢面的东北汉子,

弓得像只虾米,贼溜溜偷瞟着铁锅,又飞快垂下蓬乱脑袋,带着浓重鼻音小声嘟囔出来:

“老、老总啊……瞅这瘪肚子,饿得咕哇乱叫唤……赏、赏口稀汤儿中不?俺……俺保证就嘬一小小口……舔碗边儿就行……”

吵吵嚷嚷,一片畏缩又贪婪的目光。

……

“志标!”

秦天猛地提高声音,指了下那堆人,

“去,一人给他们盛一碗,让他们滚。”

上官志标端着碗,明显怔住了:

“团座?咱……不是缺人手?”

“缺!”秦天斩钉截铁,冰冷的眼风扫过那群逃兵,如同淬了冰,

“但不要没卵子的孬种!”

他一甩脸,不再看那边,转头看着谢晋元:“老谢,来,说说布防……”

谢晋元扫了一眼那群垂头丧气的逃兵,摇摇头,收回目光,转而向秦天汇报刚才检视新兵装备的情况。

“团座,刚粗略点了点这八百新兵的家伙事儿,一半是老套筒,另一半也是汉阳造,没什么惊喜。”

“糟心的是,里头怕有一半是哑火的,跟烧火棍没两样。”他叹了口气。

“子弹更是几乎见底,形同虚设。倒是意外捡了个宝,”

谢晋元语气略提,眼睛示意正在喝粥的克虏伯,

“弄来一具鬼子的掷弹筒,可惜……就一发炮弹。”

他伸出指头比划了一下。

“咱们库底子还能翻出八十多支中正步枪。”

他话锋一转,开始盘算,

“我的想法是,挑新兵里头打过仗的老兵油子,枪法也还过得去的,先发下去。这样好歹能听个响。”

“至于剩下那几百号空着手的,先顶着前面去,挖沟垒沙包、清理战场这些力气活都得有人干。”

“等后面缴获了枪械,或者有伤亡了,需要补充,再把他们顶上火线。”

谢晋元简明扼要地提出了分配方案。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秦天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老谢,”秦天话锋一转,

“我还有一点要补充。”

“你说,团座。”谢晋元认真听着。

“让新兵里有本事操弄轻机枪、重机枪的,”

“还有擅长扔手榴弹的‘雷公’,尤其是会捣鼓小鬼子掷弹筒的老手,”秦天强调,

“先把这些人都挑出来,登记在册,配枪的时候优先给他们。”

“咱们老兵里头也一样,”他补充道,

“这种特殊人材,得单拎出来,现在就用。”

……

“现在就用?”

“团座,这些……就算配了枪,火力也有限啊?”

谢晋元一时没领会秦天的深意,蹙着眉,直言道,

“要我说,不如先紧着那枪法准的用枪,至少不浪费子弹。”

他仍然倾向于自己最初的方案。

“老谢,”秦天微微一笑,靠近几步,压低声音,

“我那朋友送的‘礼’,可不光是粮秣。还趁早……备了点趁手的家伙什。走,跟我去看看。”

“武器装备?”谢晋元下意识地反问,像是没反应过来这意外的转折。

但紧接着,他眼中的疑惑瞬间转为浓烈的好奇,盯着秦天——

难道……真有新家伙?

谢晋元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粮秣一事,租界的洋人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看不见。

可枪炮弹药?

这玩意儿绝不可能瞒过那些西人的眼线!

这东西只要过了界,无异于往油桶里扔火把——非把天捅破不可!

他实在无法相信,甚至觉得秦天此刻的说辞透着一股子虚妄。

可秦天神情笃定,径直朝仓库走去。

心下疑窦重重,谢晋元终究还是将信将疑地抬脚跟上。

然而,就在谢晋元落后秦天一步半的当口——

“站住!”

一声炸雷般的断喝猝然撕裂了库房前的宁静,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直刺秦天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