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当第一缕灰白的晨光透过窗棂,他已穿戴整齐,坐在了那间破败但被打扫过的正厅主位上。

他面前的桌案上,没有酒食,只有一张白纸,一支炭笔,和一碗由赵磐亲自取来的、清冽的自带饮水。

赵磐持刀侍立在他身后,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

一夜之间,他仿佛也蜕去了几分军人的悍勇,多了几分作为王府护卫队长的沉稳与内敛。

很快,云州知州陈德,在一名王府护卫的引领下,步履匆匆地赶到了。

他显然也没睡好,眼窝深陷,神情憔然。

王府正厅,空气比前一日的接风宴还要凝重。

陈知州躬身立在堂下,心中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闲王殿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而赵磐则如一尊铁塔,侍立在李辰安身后,目光如炬,给这压抑的氛围又添了几分肃杀。

李辰安坐在主位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发出“叩、叩”的轻响,他看起来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

李辰安的目光,在正厅里缓缓扫过。他看到了墙角的积灰,看到了廊柱上剥落的漆皮,看到了陈知州官袍上那块陈旧的油渍,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桌上那碗特意留下、已经沉淀了一夜的浑水上。

碗底那层薄薄的泥沙,像一根刺,扎得他眼睛疼。

“陈大人,”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没睡好的沙哑和烦躁,“本王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就是有两样东西,将就不了。”

陈知州立刻躬身,洗耳恭听。

李辰安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

“第一,是床。本王每日有大半时间是在床上度过,床要是不舒服,本王就活不下去。”

他顿了顿,伸出第二根手指,隔空点了点那只破陶碗。

“第二,就是这碗水,本王这人嘴刁,喝不惯沙子。”

他这番话说的没头没脑,让陈知州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接话。

李辰安懒洋洋地靠回椅背,继续说道:“床的事,好办。本王自己带了工匠,花点钱总能弄好。可这水的事……”

“本王昨夜想了一宿,觉得云州之事,千头万绪,但总得有个开始,那就从解决云州全城军民的饮水开始吧,陈大人,你为一州父母,对此事,想必早有腹案吧?”

陈知州心中一凛,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哪里有什么腹案,这么多年,他唯一的方案就是“拖”字诀,他立刻摆出那副愁苦的面容,大倒苦水:

“殿下!您心系万民,实乃我云州之福!只是……只是此事,难啊!”他伸出三根干枯的手指,“殿下容禀,云州饮水有三大难题,如三座大山,压得我云州喘不过气来!”

“其一,城中无活水,唯一只有一口老井,殿下也知,云州少雨,降雨稀少,那点井水已是杯水车薪。”

“这其二,城外黑水河,路途遥远不说,沿途的黑风山,匪患猖獗,杀人越货,百姓出城取水,无异于以命相搏啊!”

“这最后,府库空虚,早已是捉襟见肘,实在……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兴修水利,也无余粮招募民夫啊!”

一番话说的声情并具,总结起来就是六个字:干不了,没办法。

李辰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内心却已经开始疯狂吐槽:好家伙,还没开始干活呢,先跟我摆困难、要资源、哭穷。

这套路,跟我前世那些想方设法推脱项目的产品经理,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他没有理会陈知州的抱怨,而是慢悠悠地问道:“陈大人,你方才说,城中那口老井,水源将尽,是么?”

“正是如此,殿下。”

“既然水源将尽,那这井水,如今是如何分配的?总得有个章程吧?”李辰安看似随意地问道。

陈知州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他支支吾吾道:“这……这井水关乎民生大计,下官……下官不敢擅专,一直……一直是由州府主簿刘大人在统管,他经验丰富,每日按户籍定量配给……”

“哦,那刘主簿费心了。”他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定量配给,总有不够用的时候吧?若是哪家有急用,比如办个红白喜事,或是病患熬药,这水,又该从何而来?”

这一问,陈知州的额上,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他艰难道:“这……刘主簿……他……他会从自己府中,匀出一些……一些存水,以……以解燃眉之急。”

“是匀,还是卖?”李辰安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陈知州如遭雷击。

陈知州“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殿下明鉴!下官……下官失察!下官失察啊!”

他知道,他再也瞒不下去了。刘主簿倚仗着手中唯一的水源,私下高价卖水,早已是云州城里公开的秘密。

只是无人敢言,他也无力去管,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就有趣了。”李辰安笑了,那笑容却让陈知州感到一阵发自骨髓的寒意。

“既然刘主簿府上有干净的存水,为何本王昨日驾临,他却不匀一些出来,孝敬本王,孝敬在座的诸位大人?反而要让大家陪着他,一起喝这碗泥汤子?”

刘主簿有能力提供好水,但他没有。这说明在他眼里,根本没有把新来的闲王殿下放在眼里!

“殿下……殿下息怒!”陈知州连忙磕头,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官服,“刘主簿他……他……他罪该万死!下官……下官失察!”

“息怒?本王没生气。”李辰安的语气依旧平淡,“本王只是在想一个问题,一碗水,这么小的一件事,底下的人就能阳奉阴违,糊弄至此。”

“那若是关系到全城百姓身家性命的治理大事,又会是何等光景?”

他站起身,踱步到陈知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大人,本王现在才明白,这云州城最大的问题,不是没水喝,不是匪患,也不是穷。”

“而是吏治。”

“是人心烂了,规矩坏了。”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陈知州的耳中:

“所以,本王决定了,这吏治,也得从这碗水开始治。本王要亲眼看看,到底是谁,想让本王,让这满城的百姓,一直喝这碗浑水。”

陈知州瘫在地上,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知道,这位闲王殿下,要动真格的了。

李辰安直起身,重新回到主位,又回到了刚才那副懒散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并非出自他口。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内心却在疯狂吐槽:妈的,跟这帮古人打交道太累了,话都得绕着弯说。

不就是个部门主管不听话,想架空新来的项目经理吗?搁我前世,直接一封邮件抄送给大老板,让他滚蛋了事!

他呷了口茶,继续用项目经理的口吻,开始布置任务。

“好了,陈大人,起来吧。本王不追究你过去的失职,只看你未来的表现。”他顿了顿,“你方才说,解决饮水之事,有三大难题,对么?”

陈知州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颤声道:“是,是……下官愚钝……”

“不,你说的很有条理。”李辰安反而赞许道,“这很好,懂得分析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现在,本王就来帮你把这三个难题,拆解成三个可以执行的任务。”

他走到那张挂在墙上的云州地图前,拿起一支炭笔。

“任务一:技术攻关。”他指着地图上的黑水河,“河水浑浊,不是不能喝,是需要净化。这个问题,本王亲自负责,我能给你们变出干净的水来。”

“任务二:风险排除。”他重重地在黑风山的位置画了个叉。

“匪患……”李辰安摩挲着下巴,看向身后的赵磐,“赵磐,剿匪的事,你拿手吗?”

赵磐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殿下,只要摸清底细,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好。”李辰安的目光又回到陈知州身上,“你看,这第二步的安全问题,也有人解决了。

“任务三:资源调配。”李辰安看向已经彻底懵掉的陈知州。

“你,现在就去贴告示,就说闲王府要兴修水利,招募民夫,凡来做工者,每日管两顿饱饭,完工后,按人头再发十斤米粮!而且本王不要府库一文钱。”

“这……这如何使得!”陈知州大惊,“殿下!您的内库,那也是皇家的体面,怎能如此耗费!”

“非也非也,钱粮的事我自有安排。”李辰安打断陈知州,然后又道“这叫以工代赈。让那帮流民有点事干,总比他们在城里偷鸡摸狗强。”

随后李辰安转头又向赵磐道:“赵磐。”

“属下在!”

“你先带几个弟兄,去州府的官仓看看。”李辰安的声音很轻。“本王听闻,朝廷每年都会下拨一笔‘边防抚恤粮’,用于安抚边境军民。算算日子,秋粮应该早就到了,你去看看,这批粮食,如今还剩多少,成色如何,可有虫蛀鼠咬。”

这话一出,陈知州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因为他知道,那批粮……早就被刘主簿伙同仓吏倒卖得七七八八了!

李辰安根本不看他,继续对赵磐说:“查清楚后,立刻封仓!任何人不得进出!然后你再回来告诉本王,我们的抚恤粮有多少,我要好好算算到底够不够给民夫们发工钱。”

说完,他才慢悠悠地转向已经快要瘫软的陈知州,微笑道:“陈大人,你看,这钱粮的问题,本王是不是也帮你解决了?现在,你去贴告示吧!”

他将炭笔一丢,拍了拍手上的灰,做出了总结陈词。

“好了,项目启动会开完了。技术、安保、人力,三条任务线并行推进。陈大人,你现在就去办。”

陈知州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正准备退下。

“哦,对了……”李辰安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对他露出了一个和煦的微笑。

“把刘主簿也请来吧。毕竟,这城里的水,一直归他统管。这么大的民生工程,总得让他这位‘专家’,来给我们指导指导工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