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暮色四合,营地的燥热被晚风驱散了几分,宋婉宁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心思却飘得老远,脚踝被蛇咬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提醒着几天前那场混乱,更让她心绪不宁的是坤泰——那个男人矛盾的行为像一团乱麻,缠得她喘不过气。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坤泰推门进来,他没穿惯常的作战服,换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亚麻衬衫和黑色长裤,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头发似乎也打理过,几缕湿发随意地搭在额前,衬得下颌线更加冷硬。

“换衣服。”他目光扫过她身上简单的棉布裙,“衣柜里有条蓝色的。”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补充道,“晚上有个小聚会,跟我去。”

宋婉宁的心猛地一沉。“我不……”抗拒的话刚出口两个字。

坤泰已经迈步逼近,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浓重的阴影,将她笼罩,他没有碰她,只是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锁住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带着无形的压力:“我说了,不是征求你意见。”

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下锁骨清晰的线条,闻到他身上清爽的皂角味混合着一丝淡淡的烟草气息。

“别让我等。”他盯着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补充,“也别动别的念头,穿好,出来。”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争辩的机会,直起身,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出去,门被他顺手带上,隔绝了他高大的背影。

宋婉宁站在原地,胸口起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屈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呼吸困难。她不想去,不想像个物品一样被他展示,但她更清楚,反抗是徒劳的。

她深吸一口气,走向角落那个简陋的衣柜,打开柜门,一眼就看到了那条他所说的蓝色裙子,那是一条真丝质地的连衣裙,颜色是深邃的矢车菊蓝,款式简洁大方,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取出来换上。

尺寸意外地合身,柔滑的布料贴合着身体曲线,衬得她肤色更显白皙,清冷的气质里被这抹蓝色添了几分沉静的优雅,她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只觉得那蓝色像一道枷锁,将她紧紧束缚。

十分钟后,她拉开门,坤泰就等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没有评价,只是下巴微扬:“走吧。”

聚会在营地中央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几堆篝火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夜色,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和浓烈的啤酒味,几十个男人围坐在一起,大多是坤泰手下的核心成员和小队长们,粗犷的笑声和喧闹声此起彼伏。

当坤泰带着宋婉宁出现时,场内的喧嚣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在宋婉宁身上,那条深蓝的裙子在火光下流动着幽微的光泽,将她与周围粗犷的环境割裂开来,她微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身形单薄却挺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和清冷,像误入狼群的月光,安静却不容忽视。

各种目光粘在她身上:惊艳、探究、毫不掩饰的评估,还有……赤裸裸的欲望,像无形的蛛网,让她浑身不自在。

“操……头儿哪弄来的仙女?”

“啧,这身段,这脸蛋……”

“小声点!不要命了?”

“嘿嘿,看看又不犯法……”

低低的议论像蚊蚋声钻进耳朵。

坤泰仿佛没听见,他面无表情,径直走向主位,自然地伸出手,不是邀请,而是直接抓住了宋婉宁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带着枪茧,温度烫人,力道不算轻,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感,将她直接带到主位旁唯一一张空着的、铺着软垫的椅子上。

然后,他紧挨着她坐下,手臂很自然地抬起,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这个动作,无形中将她圈在了他的势力范围内,形成了一个昭示主权的保护圈。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没有一句警告的话,但那冰冷的眼神如同无声的寒潮,所过之处,喧嚣瞬间低了下去,那些黏在宋婉宁身上的贪婪目光也纷纷收敛或移开。

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敬坤泰:“头儿,敬您,这次打得漂亮!”

坤泰端起自己的酒杯,随意地碰了一下,仰头喝干。

那人目光却忍不住瞟向宋婉宁:“这位小姐……不喝点?”

“她不喝。”坤泰的声音没有起伏,直接替她挡掉。

宋婉宁感觉有些口干舌燥,想拿点面前木桌上切好的水果,她刚微微倾身,手腕上立刻传来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坤泰搭在她椅背上的手不知何时滑了下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要什么。”他侧过头看她,眼神在篝火下显得深邃难测。

“……水果。”宋婉宁低声说。

坤泰没说话,直接探身,用另一只手拿起木盘里最饱满的一块芒果,放到了她面前的空盘子里,动作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

宋婉宁看着盘子里的芒果,屈辱感再次翻涌,她感觉自己像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宠物。

聚会的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越来越热烈,笑声、划拳声、吹牛声混杂在一起,一个喝得满脸通红、走路都有些摇晃的男人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朝着主位这边走过来,宋婉宁认出他是负责营地后勤的副队长巴颂。

巴颂眼神迷离,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宋婉宁身上,咧着嘴笑:“嫂子,坐在这儿多闷啊?”他喷着浓烈的酒气,身体不稳地往前凑,“来……喝一杯!就……就一杯!”

他伸出油乎乎的手,竟然想去拍宋婉宁的肩膀。

宋婉宁后背瞬间绷紧,猛地侧身避开那只手,身体紧紧靠向椅背,几乎贴上坤泰,清冷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嘿!躲……躲什么!”巴颂被拒绝,脸上挂不住了,嬉皮笑脸瞬间变成了恼羞成怒,声音也拔高了,“头儿的女人……就……就不能喝酒了?架子……架子这么大?”

话音未落,整个场地的喧闹声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坤泰和巴颂之间紧张地逡巡。

坤泰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他捏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泛白,杯中的酒液都晃了晃,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巴颂,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暴戾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然而,就在坤泰开口的前一秒——

宋婉宁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太突然,连坤泰攥着她手腕的手都被挣开了。

篝火的光跳跃在她清冷的脸上,映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琉璃,她脊背挺得笔直,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巴颂错愕又恼怒的脸。

“这位先生,”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你的言行,不仅是对我的侮辱,”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坤泰紧绷的侧脸,“更是对他的严重玷污。”

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人心上:“看来,KR集团第七行动组的纪律,也并非无懈可击。”她甚至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极其浅淡、却充满讽刺的笑意,“至于酒?”

她的目光在巴颂手中那杯浑浊的酒液上轻轻一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抱歉,我只与懂得尊重二字的、有基本教养的人共饮。”

全场死寂!

连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央那个纤细却气势凛然的蓝色身影,没人能想到,这个一直被坤泰严密保护、看起来安静无害的花瓶,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如此犀利的言辞,直斥巴颂,甚至隐隐点了KR集团的名!

巴颂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抖动着,酒液洒了出来,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极度的羞愤和暴怒。

“你……你他妈……”他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就要破口大骂。

“巴颂。”

坤泰的声音在此时响起,不高,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破了巴颂酝酿的怒骂,也冻结了全场所有人的呼吸。

坤泰缓缓站起身,他没有暴怒的咆哮,脸上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冰冷,他的目光越过宋婉宁,精准地落在巴颂那张扭曲的脸上,眼神锐利如刀。

“你喝多了。”坤泰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但接下来的话,却让巴颂如坠冰窟。

“从现在起,后勤副队的职务,暂停。”坤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绝对的权威,“去禁闭室,三天,好好醒醒你的脑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巴颂因恐惧而煞白的脸,“这个月的薪水,下个季度的奖金,全部扣除。”

他最后的目光扫过全场那些噤若寒蝉的手下:“都听见了?管好自己的嘴,管好自己的手,再有下次,”他微微停顿,冰冷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后果,自负。”

“是!头儿!”所有人下意识地挺直脊背,齐声应道。

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立刻从人群后走出,面无表情地架起已经面无人色、浑身瘫软的巴颂,像拖一袋垃圾一样,迅速将他拖离了篝火照耀的范围,消失在营地边缘的黑暗中。

篝火旁的气氛异常凝重,之前的喧嚣荡然无存。坤泰没再看其他人,侧身对依旧站得笔直的宋婉宁说:“走了。”

他率先迈步,宋婉宁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那道深蓝色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移动,留下身后一片压抑的寂静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坤泰一路沉默,宋婉宁也一言不发,快到小楼时,走在前面的坤泰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有些突兀。

“牙尖嘴利。”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宋婉宁脚步微顿,抿紧了唇。

坤泰似乎也没等她回应,继续往前走,快到房门口时,他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不过……说得对。”

宋婉宁诧异地抬眼看他高大的背影。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夜色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下次,学聪明点,离醉鬼远点。”

说完,他伸手替她推开房门:“进去,早点休息。”

宋婉宁走进房间,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跳依旧有些快,今晚发生的一切在脑中翻腾:那些令人作呕的目光,巴颂的轻佻挑衅,她自己鼓足勇气的反击,坤泰冰冷高效的处置,还有他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评价……

恐惧似乎被一种奇异的情绪冲淡了,那是一种夹杂着后怕、解气,以及一丝……困惑的复杂感觉。

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篝火还未完全熄灭,余烬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子。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宋婉宁疑惑地打开门,门口站着阿兰,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盅。

“头儿让厨房给您炖的冰糖燕窝。”阿兰将瓷盅递给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点温度。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板:“头儿还说……让您润润嗓子,费了那么多口舌……挺能说。”

阿兰说完,微微点头,转身离开了。

宋婉宁端着温热的瓷盅,站在门口。清甜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她低头看着瓷盅里晶莹剔透的燕窝,又抬眼望向窗外篝火那最后一点倔强的红光。

那点微光,清晰地映在她清亮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