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的喧嚣散去时,裴昭正用指尖蘸着水,在八仙桌上临摹那个扭着腰的“5”。
他的官服袖口卷到臂弯,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
桌上的水渍干得很快,他一遍遍地画,眉头拧着,像在解一道天大的难题。
“笔画顺序错了。”苏绾把孩子们送走,回身时看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出声。
她拿起一根烧剩的炭条,在另一块干净的石板上写下“5”,“先写横,再写竖弯钩。”
裴昭停下动作,看着她利落的笔画。
他没抬头,声音有些闷:“为何‘10’要进位?十个一就是十,为何要用两个符号表示?”
“因为省地方,也省脑子。”苏绾把炭条递给他,“百、千、万,都用这十个数字,位置不同,代表的数就不同。司天监的观星图,若是用了这法子,能省下一半的羊皮纸。”
裴昭捏着那根小小的炭条,指腹被染黑了一块。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梅娘都把茶碗收了回去。
“司天监的藏书阁,你可以随时去看。”他终于开口,把炭条轻轻放在桌上,“但是,这些符号的来历,你必须告诉我。”
苏绾的心跳漏了一拍。
正要开口搪塞,裴昭却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东西,推到她面前。
手帕摊开,里面是半块碎瓷片。
正是王大郎从她布包里摸走的那块。
“这东西,眼熟么?”裴昭的声音冷下来,官服的威严重新回到他身上。
苏_绾的脑子嗡地一响。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一块瓷片。
她凑近了看,瓷片断口处很新,上面的刻痕却很古怪——不是花纹,是半个字,带着官印特有的篆体笔锋。
裴昭的手指点在刻痕上:“这是‘仓’字的顶,这是‘税’字的勾。合起来,是户部‘仓税司’的官印。”
他抬眼,直直地看着苏绾:“伪造官印,按律当斩。这东西从你身上掉出来,王大郎已经去府衙报官了。”
风吹过茶棚,卷起地上的尘土。
苏绾的后背渗出冷汗,她瞬间明白了王大郎的毒计——他不懂什么碎片星图,但他认得官印。
他这是要借官府的手,置她于死地。
“我没有伪造官印。”她声音干涩。
“府衙的人半个时辰后到。”裴昭把瓷片收回袖中,站起身,月白色的官服在暮色里有些刺眼,“我用司天监的名义,为你争取了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要么找出另一半瓷片,证明你的清白。要么……”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比刀子还冷。
“要么,就找出真正的碎片,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裴昭走了,留下一桌子的水痕和苏绾冰凉的手脚。
她知道,王大郎手里没有另一半瓷片,他只是在诈她。
真正的线索,还在那两块发烫的金属片上。
西北,城墙。
夜色深重时,苏绾换了身利落的短打,脸上抹了锅底灰。
她没走大路,而是沿着臭水沟的边缘,摸到了西北角的城墙根下。
怀里的两块碎片烫得惊人,像两只寻路的萤火虫,在她胸口闪着光。
光带的指向越来越清晰,最后停在一块松动的墙砖前。
这块砖比周围的颜色要深,上面爬满了青苔。
苏绾屏住呼吸,从腰间摸出赵铁匠给的扁凿,小心地撬动砖缝。
墙砖后面是空的。
一个冰冷的铁匣子嵌在墙洞里,表面光滑,没有锁孔。
苏绾把手伸进去,触到一片冰凉的金属。
她将铁匣子拖出来,月光下,匣子表面映出她满是灰污的脸。
“咔哒。”
怀里的两块碎片突然震动起来,表面的星图亮得刺眼。
铁匣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表面浮现出和碎片上一样的星图纹路。
苏绾试着将其中一块碎片按在匣子表面的凹槽上。
严丝合缝。
“嗡——”
铁匣子发出一声轻响,盖子自动弹开。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第三块碎片,和一卷用油布包好的羊皮纸。
苏绾刚要拿起那卷羊皮纸,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笑声。
“小娘子,可让老子好等啊。”
王大郎从一棵歪脖子树后走出来,手里拎着那把熟悉的短刀,金牙在月光下闪着贪婪的光。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在码头见过的王小二。
只是这一次,王小二的眼睛里没有了怯懦,只有一片死寂。
“爹,就是她。”王小二指着苏绾,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就是她害得咱们家被官府查抄,说咱们私藏伪印的模具。”
苏绾的心沉了下去。
她明白了。
裴昭拦下了府衙的人,但消息还是走漏了。
王大郎报官不成,反被当成了贼喊捉贼的同伙。
他把这一切,都算在了她的头上。
“把东西交出来。”王大郎一步步逼近,短刀在地上划出一串火星,“老子今天不只要宝贝,还要你的命!”
苏绾抓起铁匣子,转身就跑。
城墙根下碎石遍地,她跑得踉踉跄跄。
王大郎的咒骂声在身后紧追不舍。
“往哪儿跑!”
一声暴喝,王小二从侧面的阴影里窜出来,手里的短刀直直捅向她的腹部。
苏绾急忙侧身,刀尖划破了她的衣衫,在肋骨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口子。
剧痛让她一个趔趄,手里的铁匣子脱手飞出,砸在墙角,盖子和匣身摔得分了家。
那卷羊皮纸滚了出来,在地上摊开。
月光照在羊皮纸上,上面画的不是地图,也不是心法,而是一张……电路图。
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线条,在苏绾眼里无比熟悉,那是现代工业最基础的构造图。
而图纸的右下角,盖着一个朱红色的印章——
司天监,裴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