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云鹤的惨叫被阴雾彻底吞没时,潭边的蚀骨虫群突然静了下来。

那些背甲刻着“鹤”字的虫子,不再躁动,而是像退潮般缓缓爬回水潭,没入幽蓝的潭水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

死寂比嘶吼更让人心头发冷。

墨砚的竹笛还横在唇边,笛尾的红穗子在雾里轻轻摆动。

“它们……认主了?”

我没回答,指尖抚过那半片尚有余温的青铜残片。

师父的局,从十八年前就开始了。

他算到云鹤会觊觎虫脉,算到云鹤会用我的命格做文章,甚至算到云-鹤会死在自己的贪婪之下。

可他到底还留了什么后手?

腕间的银铃不再震颤,只是贴着皮肉,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凉意。

那阵从潭底传来的,比虫鸣更古老的声音,此刻越发清晰,像某种巨兽沉睡时的呼吸。

“潭底有东西。”我捏紧青铜残片,上面的铭文硌得掌心发疼。

墨砚收起竹笛,雪团和铜甲一左一右地护在他身侧,警惕地盯着水面。

“是阵眼。”我蹲下身,将那半片青铜残片按入潭边岩壁的刻痕中。

“咔哒。”

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岩壁上的星轨标记瞬间亮起,幽蓝色的光芒顺着裂隙蔓延,整个水潭开始剧烈震动。

潭水中央出现一个漩涡,水面倒灌而下,露出一条通往地底的、湿滑的青石阶。

那古老的声音,正是从这洞口传出来的。

“走。”墨砚没有半分犹豫,率先迈下石阶。

我跟在他身后,雪团轻巧地跃上我的肩头,红眼睛在黑暗里闪烁。

石阶盘旋向下,越走,空气里腐叶和铁锈的腥气就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的、类似于松脂的香气。

石壁上刻满了繁复的星图,比苍梧宗演星台上的任何一幅都要古老、玄奥。

石阶的尽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

没有阴雾,没有蚀骨虫,只有石室中央一座朴素的石台。

石台上,静静地躺着一具骸骨,骨骼呈现出一种被岁月洗涤过的灰白色。

骸骨身上穿着苍梧宗大长老的玄色道袍,胸口处,插着一把剑。

那把剑我认得,是师父的佩剑,“问星”。

我的呼吸滞住了。

三年前师父的悬棺是空的,他的剑,原来在这里。

“寒蘅,墨砚,你们可知罪?”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我们头顶的入口处传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我猛地抬头,看见大长老站在石阶的顶端,身后跟着一众执戒堂的弟子,为首的,正是小师妹娆卿。

大长老的面容隐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他绣着曜日纹的道袍下摆。

“擅闯禁地,残杀同门,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墨砚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

“大长老,此事有隐情,云鹤长老是被他自己的血契反噬……”

“我只知云鹤的命牌碎了。”大长老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而你们,就站在他的葬身之地。”

娆卿从他身后走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指着我,声音发颤:

“大长老,弟子亲眼所见!寒师姐她……她用邪术操控虫群,将云鹤长老……活活啃噬殆尽!那场面……太可怕了……”

她的哭诉字字泣血,周围的弟子们看我的神情瞬间充满了惊惧和厌恶。

我心底一片冰凉。

好一招黄雀在后。

云鹤是蝉,我是螳螂,而这位大长老,才是那只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机会的黄雀。

我的视线越过他们,重新落在那具骸骨上。

师父的剑,插在一位大长老的胸口。

一个被我忽略了许久的念头,此刻清晰得可怕。

“十八年前,上一任大长老,不是闭关坐化的。”我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石室里的每一个人听清,“他是死在这里的。”

大长老的身形有瞬间的僵硬。

“一派胡言!”

“我师父的悬棺血案,也并非因我而起。”我一步步走向石台,指尖轻轻拂过骸骨心口的剑柄,“他是发现了你的秘密,对不对?你杀了前任大长老,嫁祸给虫脉,又怕我师父用星轨推演出真相,所以才怂恿他收我为徒,说我的‘星命’能镇住‘劫数’。”

“你以为能用我牵制住师父,却没想到,师父将计就计,用我做饵,布了这一个长达十八年的局。”

“他用自己的失踪和云鹤的死,把我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揭开这一切。”

我抬起头,直视着石阶顶端的那道身影。

“现在,你来了。”

大长老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石室里回荡,阴冷刺骨。

“说完了吗?寒蘅,你的推演之能,确实不输你师父。可惜,死人推演得再准,又有什么用?”

他手一挥。

“拿下!”

执戒堂的弟子们持剑冲下石阶。

墨砚的笛声在他们动身的瞬间便已响起,不是任何曲调,而是一连串急促尖锐的破音。

铜甲的鳞片暴涨,如同一面移动的铜墙,挡在狭窄的石阶上,雪团则化作一道白影,在人群中穿梭,专攻他们握剑的手腕。

惨叫和兵器落地的声音混作一团。

“墨砚,石台!”我冲他喊道。

我早已看清,这石台并非棺椁,而是整个地底星图阵法的核心。

我将那半片青铜残片用力按在石台中央的凹槽里。

整个石室猛烈摇晃起来,墙壁上所有的星图在同一时刻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脚下的地面不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变成了一片虚无的星海。

“是传送阵!拦住他们!”大长老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惊怒。

娆卿的剑最先刺到,剑尖直指我后心。

我没有回头,墨砚的竹笛已经挡在她的剑锋前,两相交击,火星四溅。

他借力将我往石台中心一推,自己则旋身一脚,将冲在最前的几名弟子踹了回去。

“走!”

白光将我们吞没的前一刻,我看见大长老那张布满褶皱的脸,终于完全暴露在光亮之下,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贪婪。

他盯着的,是我眉心那个已经不再被封印的,淡淡的红印。

失重感只持续了片刻。

等脚下再次传来踏实的触感时,我们已经身处一片茂密的竹林里。

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空气里有清新的竹香。

“噗。”

墨砚捂着左肩,半跪在地,一口血喷在青翠的竹叶上。

是刚才挡娆卿那一剑时,被后续的剑气所伤。

我立刻蹲下身,从乾坤袋里掏出金疮药。

“别动。”

他却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只喝空的青竹酒坛,晃了晃。

“可惜了,说好给你带的桂花酿,全洒在路上了。”

他的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却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没理他,撕开他的衣袖,伤口不深,但带着一股阴寒的剑气,正在破坏周围的经脉。

“十年前在破庙,你也是这样。”他看着我替他上药,突然低声开口,“皱着眉头,好像我欠了你很多钱。”

我的手顿了顿。

十年前的记忆,随着命痣的解封,已经越来越清晰。

那个浑身是伤,却还把半块桂-花糕护在怀里的小少年,和眼前这个流着血还在笑的男人,渐渐重叠在一起。

“你算到了大长老会来?”我问。

“我只算到,师父留下的路,不会是死路。”他靠着竹子坐下,喘了口气,“至于大长老……他比我想的,还要心急。”

我包扎好他的伤口,抬头环顾四周。

这片竹林很陌生,但远方隐约有犬吠和炊烟。

我们被传送到了苍梧山外。

“接下来去哪?”我问他,“整个苍梧宗,都会通缉我们。”

墨砚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眼底映着清冷的月光。

“我算到了。”他说,“从这里往东走三十里,有个叫‘柳家村’的地方,村口有棵大柳树,树下有个卖蜜饯的老头,手艺不错。”

“而且,他还欠我一坛最好的桂花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