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晨雾未散时,沈棠的麻鞋尖已经沾了露水。

她站在荒田边,裤脚被野蒿刮得沙沙响,鼻尖萦绕着腐叶混着新泥的腥气——这是好土,去年的枯枝败叶沤在地里,翻出来准能肥得冒油。

"阿爹,这儿的草根扎得深!"周梅踮着脚去揪一丛老茅草,小竹篓撞在腿上叮当作响。

她扎着双马尾,发绳是沈棠用旧布绞的,此时被风掀得一翘一翘。

周承安把锄头往地上一拄,粗糙的指腹抹过刃口。

他昨夜磨了半宿镰刀,铁片子亮得能照见人:"棠棠,我先砍草,你看行不?"木讷的声音里带着点讨好,像只等主人点头的老黄狗。

沈棠蹲下去,指尖抠开一簇荆棘下的土。

土块潮润,掰开后能看见细白的蚯蚓扭着身子钻——比她预想的还好。"先清草,再捡石头。"她抬头时,额前碎发沾了雾珠,"明哥儿,你跟着阿爹,专挑大石块往田埂边堆,留着搭鸡窝。"

周明正蹲在草窠里踢石子,闻言肩膀猛地一绷。

少年的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腕。

他低头用镰刀戳地,铁尖扎进土的声响闷得慌:"我...我不会使锄头。"

"你会捡石头。"沈棠没起身,却伸过手去,把他脚边一颗鹅蛋大的石头拾进竹筐,"梅梅都能捡小的,明哥儿能捡大的。"竹筐里的石头碰出脆响,像在应和她的话。

周梅立刻举着手里的碎石跑过来:"阿娘你看!

我捡的比哥哥的小!"小丫头的羊角辫扫过沈棠的脸,带着股野菊花的淡香。

周明的耳尖红了。

他突然弯腰抄起块半人高的青石板,喉结动了动:"我、我搬这边。"石板压得他腰都弯了,走两步便重重砸在田埂上,震得周围的草叶簌簌落露。

沈棠望着他泛红的后颈,想起昨夜草棚里,这孩子偷偷往她枕头下塞了把野葱——说是在老菜园子挖的。

她摸了摸腕上的银镯,那是周梅塞的,赵氏临终前给的压箱底。

银镯贴着皮肤凉丝丝的,像颗定心丸。

日头爬上树梢时,荒田的轮廓渐渐显出来。

周承安的锄头起起落落,带起的草屑沾在他汗湿的后背;周明搬石头的速度越来越快,布衫下摆被他撩起来扎在腰上,露出半截晒得黝黑的腰;周梅的竹篓满了又倒,倒了又满,最后干脆脱了鞋,赤着脚在泥里踩,裤脚溅得全是泥点。

"阿姐!"

远处传来脆生生的唤声。

沈棠直起腰,就见小兰拎着食盒从田埂上跑来,身后跟着阿福,扁担两头的陶瓮晃得吱呀响。

小兰的月白裙角沾了草籽,发簪歪在鬓边,显然是跑着来的:"我和阿福煮了南瓜粥,还有腌萝卜干——阿姐昨儿教我的法子,可香了!"

阿福把扁担往田埂上一放,瓮盖掀开的刹那,甜丝丝的南瓜香混着酸脆的萝卜味扑出来。

周梅"嗷"一嗓子扑过去,沾泥的手刚要抓,被沈棠笑着拍开:"先洗手。"她摸出块粗布,浸了陶罐里的凉水,给孩子们擦手。

周承安蹲在田埂边,捧着粗陶碗喝得呼噜作响。

他喉结滚动的声音比粥响还大,喝到最后,把碗底的南瓜粒都舔干净了。

周明捧着碗,眼睛却盯着阿福带来的腌萝卜——那是他昨儿在灶房看沈棠腌的,坛口还压着块洗得发白的砖。

"明哥儿,尝尝?"沈棠夹了块萝卜搁他碗里。

萝卜切得薄如纸,泡得透亮,咬下去"咔嚓"一声。

周明的腮帮鼓起来,突然闷声说:"比赵婶子腌的脆。"

"那是阿姐教得好。"小兰坐下来,用帕子擦着额角的汗,"昨儿我看阿姐腌菜,盐水要晾到温乎的,菜帮子得晒半干...要不是阿姐,我都不知道这腌菜还有这么多讲究。"她眼尾弯起来,看沈棠的目光像看自家亲姐姐。

沈棠舀了勺粥,吹凉了喂周梅。

小丫头的嘴角沾着粥粒,活像只小花猫。"咱们为啥要开这荒田?"她突然问,声音软得像棉花。

"因为这田能长稻子,能长菜,能养咱们。"沈棠摸了摸她沾粥的脸,"等荒田开出来,咱们就能种南瓜、种白菜,等秋天...还能种麦子。"她转头看向周明,少年正低头啃萝卜,喉结动得飞快,"明哥儿不是想养母鸡么?

等田埂的石头堆够了,咱们就搭鸡窝,母鸡下了蛋,给梅梅蒸蛋羹,给明哥儿煮茶叶蛋。"

周明的筷子"当"地碰在碗沿上。

他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真的?"

"真的。"沈棠笑了,"等田整好了,阿爹去林子里套些竹鸡回来,咱们用新米熬粥,竹鸡炖汤..."她的声音低下来,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村落,"咱们周家的日子,得自己过出个热气腾腾的样儿来。"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后背发烫。

周承安擦了把汗,锄头突然"当"地磕在硬土块上,震得虎口发麻:"这土块硬得像石头!"他蹲下去,用指甲抠了抠,土块纹丝不动。

沈棠凑过去,捏起块土块。

土块表面晒得发白,敲着叮当响,里面却还带着潮气。

她想起从前在旧主家,老厨子教她发面时说过:"面硬了得揣水,土硬了...许也能泡软。"

"阿福,去河边提两桶水来。"她转身对周承安说,"再撕些旧布,浸了水裹在土块上。

等土吸饱了水,自然软和。"

阿福应了声,挑着木桶往河边跑。

周明翻出草棚里的破布,沈棠接过来,浸了水往土块上一裹。

日头底下,湿布很快渗出水珠,顺着土块往下淌。

等了小半个时辰,周承安试着用锄头一刨——土块"咔嚓"裂开,碎成了松软的泥。

"成了!"周明欢呼一声,抢过锄头就刨。

他的动作比上午快了一倍,额角的汗滴摔在泥里,溅起小泥点。

周梅也凑过来,用小竹片帮忙扒拉碎土,像只勤快的小麻雀。

傍晚时分,荒田终于露出了底色。

原本杂草丛生的地块,现在整整齐齐铺着黑褐的泥土,田埂边堆着码好的石块,像道矮矮的墙。

周承安的肩头磨红了,周明的手掌起了泡,周梅的小脚丫子沾了泥,却还在田埂上蹦跶,唱着走调的童谣。

沈棠站在田边,看夕阳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风里飘来新翻泥土的腥甜,混着周梅身上的野菊香。

她摸了摸腕上的银镯,想起灶膛下埋着的契纸——那纸契压着半块腌菜陶片,陶片上的酸香,此刻正混着泥土的气息,往她心里钻。

"收工了。"她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笑,"明儿早起,咱们去老菜园子割些芥菜——"她顿了顿,看周明和周梅都凑过来,"腌一坛最脆的,给周大伯送过去。"

周梅拍着小手跳:"我要帮阿娘搓盐!"周明没说话,却弯腰把竹筐里剩下的陶片收进怀里——那是他昨儿偷偷捡的,说要留着给腌菜坛压口。

夕阳落进山坳时,草棚的烟囱升起了炊烟。

沈棠蹲在灶前添柴,火苗舔着陶瓮的底。

瓮里泡着刚摘的芥菜,盐水在火边慢慢温着。

她望着跳动的火光,想起明日清晨要装篮的腌菜——坛口的砖压得实实的,坛底的陶片沉得稳稳的,就像脚下这片刚开垦的荒田。

风从草棚缝隙钻进来,吹得灶膛里的纸灰轻轻扬起。

沈棠伸手接住那点灰,摊开看时,却原来是片芥菜叶的碎屑,带着点若有若无的酸香。

她笑了笑,把那碎屑轻轻按进瓮沿的泥里——等明日清晨,这瓮菜该醒了。

天刚擦亮,沈棠就着灶膛里的余火热了锅粥。

竹篾窗棂透进青灰色天光,照见她腕上的银镯泛着浅淡的光——那是她嫁进周家时,生母塞给她的最后一件首饰,这些年被磨得薄了,倒更衬得她手背上的茧子发白。

"阿娘,我要帮你提篮子!"周梅赤着脚从草棚里钻出来,小辫上还沾着昨夜铺的稻草。

沈棠刚把陶瓮里的腌菜往竹篮里装,抬头见她,伸手抹去她额角的草屑:"梅儿留在家里看灶火,等阿爹回来给你带糖霜饼。"

周明从草棚角落扛起竹扁担,竹片压得肩头微微下沉。

他昨儿新起的水泡还没消,却咬着牙没吭声——这是他头回主动帮沈棠干活。

沈棠扫了眼他发红的手掌,从怀里摸出块布包的艾草膏,往他手心里一塞:"擦上,省得磨破了。"

周明的耳尖腾地红了,低头把药膏塞进裤兜,扁担却往自己肩上又挪了挪。

周承安蹲在门口绑竹篮,见他动作,也不说话,只把另两个装腌菜的陶瓮稳稳码进筐里。

陶瓮上还凝着晨露,在他粗糙的指腹下滚成小水珠,"啪嗒"落进泥里。

"走了。"沈棠系紧腰间的蓝布围裙,把最后一坛脆黄瓜放进周承安挑的筐里。

竹筐压得扁担弯成月牙,周承安却像扛着片羽毛似的,腰板挺得笔直。

周明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小坛的腌萝卜——那是沈棠特意分出来的试吃装。

集市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离草棚有半里地。

沈棠走在前头,布鞋尖沾了晨露打湿的草叶,发梢飘着腌菜坛里溢出的酸香。

她望着远处槐树上挂的酒旗,心里盘算起位置:米行旁边那片空地最热闹,卖菜的、卖针线的都聚在那儿,来往的妇人多,腌菜最对她们的胃口。

"就这儿。"她停在米行斜对面,周承安立刻把筐放下,周明跟着把竹篮摆开。

沈棠从怀里摸出块洗得发白的蓝布,铺在地上,将陶瓮一一摆好:最前面是透亮的糖蒜,琥珀色的汤汁里泡着蒜瓣;中间是脆黄瓜,青黄的瓜身带着细盐粒;最后是红亮的腌萝卜,切得薄如蝉翼,码成小塔。

"婶子们瞧一瞧!"她扯了扯围裙,声音清亮得像檐角的铜铃,"新腌的糖蒜不涩口,脆黄瓜咬着嘎嘣响,这萝卜片儿——"她拈起一片放进嘴里,"酸中带甜,配粥最是爽口!"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挎竹篮的妇人围过来。

穿青布衫的王嫂子捏起片萝卜尝了尝,眼睛一亮:"这味儿地道!

比我家那口子腌的强多了。"说着就掏了铜钱要买两斤糖蒜。

沈棠笑着给她装坛,余光瞥见街角晃过一抹靛蓝。

是李婶子,正踮着脚往这边瞧,手里的竹篮空得能看见底。

沈棠心里有数——李婶子最爱在集市上挑刺,前儿还跟人说"分家的破落户能腌出什么好东西",这会儿保准是来搅局的。

"哎哟,这不是周家那小媳妇么?"李婶子扭着腰挤进来,指尖戳了戳糖蒜的坛子,"这糖放得可够么?

瞧这颜色寡淡的,指不定是拿醋精兑的。"

围观的人静了静。

沈棠把王嫂子的钱收进布包,抬头笑道:"李婶子要是嫌味儿不好,尝尝这萝卜片儿?

我特意留了小坛的,您试口鲜。"说着就从周明手里接过试吃坛,拈了片萝卜递过去。

李婶子愣了愣,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她咬着牙把萝卜塞进嘴里,刚嚼两下,眼睛就睁大了——那酸脆直往舌尖钻,后味还带着点蜜枣的甜,比她上个月在镇里买的腌菜还地道。

"怎么样?"沈棠歪头笑,"婶子要是觉得不好,我把这坛试吃的送您。"

李婶子的脸涨得通红,嘴硬道:"也就...也就一般般。"可手却又摸了片萝卜塞进嘴里。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王嫂子拍着大腿喊:"我要三斤黄瓜!"旁边的张婶也挤上来:"给我来两斤糖蒜,给我家那口子下酒!"

周明手忙脚乱地装坛,周承安站在他旁边,默默把空坛从筐里拿出来。

沈棠的布包渐渐鼓了起来,铜钱撞着银角子,叮铃当啷响得人心慌。

日头爬到头顶时,竹篮里的陶瓮已经空了大半,只剩最后半坛糖蒜。

"收摊吧。"沈棠数着布包里的钱,嘴角压都压不住。

一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比她预想的多了一倍。

她摸出两枚铜钱塞给周明:"去买块糖霜饼,给梅儿带回去。"周明接过钱,耳尖又红了,却没像往常那样扭头就走,反而低声说:"我帮你收坛子。"

周承安蹲在地上绑筐,抬头看了眼日头:"晌午了,该回了。"沈棠应了一声,把布包揣进怀里,手指隔着粗布摸到里面的银钱,烫得人心跳。

她望着集市另一头的铁匠铺,那里挂着新打的锄头,刃口在太阳下闪着白光——等买了锄头,荒田的地能翻得更快些。

"走啦。"她喊了一声,周明已经把最后一个空坛放进筐里。

三人挑着空担往回走,风里还飘着腌菜的酸香。

路过村头的老井时,沈棠听见两个农妇在说话:"听说今春雨水多,河坝子年久失修,指不定要涝..."

她脚步顿了顿,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布包。

银钱撞着布包,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荒田里新翻的泥土落进筐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