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山坳的第一批十二个陶瓮,钱老伯亲自用牛车送了过来。

瓮身烧得呈深褐色,釉面厚实,敲上去是沉闷的“邦邦”声,比周记那些轻飘飘的货色要稳重得多。

院子里,新挖的菜窖口盖着厚木板,板上压着石头。

菜窖里头,已经码了十坛准备送去镇上的腌菜,都是用新瓮装的。

蜜枣萝卜,糖醋蒜,酱黄瓜,还有新腌的辣白菜,坛口用黄泥封得严严实实,泥封上都安了朵小小的花。

“娘,张掌柜的伙计什么时候来?”周明趴在窖口,使劲嗅着从木板缝里渗出来的酸甜气。

“快了,就这两天。”沈棠正把最后一坛辣白菜的泥封按好,“等这批货送出去,咱们的钱就够买头小猪崽了。”

周梅在旁边拍手:“养猪!养肥了过年吃肉!”

院里的气氛正好,周承安在角落里用新竹片编着更大的货筐,准备以后送货用。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夹杂着女人的叫骂声。

“天杀的沈棠!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院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村西头的刘寡妇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怀里抱着她五岁的儿子狗子。

孩子脸色发青,嘴唇发紫,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刘寡妇身后,周老三和几个平日里跟着他混的族人跟了进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愤怒。

“怎么回事!”周承安丢下竹片,一步挡在了沈棠和孩子身前。

“怎么回事?”刘寡妇把孩子往地上一放,指着沈棠的鼻子就骂,“我儿子吃了你家的腌萝卜,就变成这样了!上吐下泻,人都没气了!你这黑了心的婆娘,在咸菜里下毒!”

她这一嗓子,把左邻右舍都喊了出来,院门口瞬间围满了人。

周老三立刻跳出来,指着菜窖口的木板。

“大伙都看见了!她这腌菜有问题!前儿还说要往镇里送,这是想去害镇上的人啊!真是咱们周家的祸害!”

人群里顿时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有人脸上露出怀疑,有人交头接耳。

毕竟,吃食是天大的事。

“你胡说!”周明气得脸通红,冲上去就要理论,被沈棠一把拉住。

沈棠没看周老三,也没理会刘寡妇的哭骂。

她快步走到地上的孩子身边,蹲下,伸手探了探狗子的额头。

入手冰凉,没有发热。

她又掰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接着,她把手指伸到孩子鼻子底下。

还有微弱的气息。

“没死。”她站起身,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院子都静了下来。

她转向刘寡妇:“狗子是什么时候吃的腌菜?”

刘寡妇愣了一下,随即哭嚎起来:“就…就是半个时辰前!他吃了两块,就喊肚子疼,然后就…就这样了!”

“半个时辰?”沈棠追问,“除了腌萝卜,他还吃了什么?”

“没…没吃别的!”刘寡妇眼神躲闪。

“你确定?”沈棠的语气重了些。

周老三在旁边煽风点火:“吃了你家的毒咸菜,还能吃下别的吗!沈棠,你少在这拖延时间,赶紧赔钱!”

沈棠没理他,她走到墙角,那里有家里倒垃圾的土坑。

她用一根木棍在里面拨了拨,很快,几颗紫红色的野果核被翻了出来。

她用布包着捡起一颗,走到刘寡妇面前,摊开手掌。

“这是什么?”

刘寡妇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我…我不知道……”

“这是龙葵果,没熟透的时候有毒,吃多了就会上吐下泻,浑身发紫。”沈棠把果核扔在地上,“村东头的山坡上长了一大片,我前天还嘱咐过明儿和梅儿不许去摘。”

她盯着刘寡妇的眼睛:“狗子是不是贪玩,自己跑去吃了?”

人群里,张大伯挤了进来,他拿起地上的果核闻了闻,脸色一沉。

“没错,是龙葵果。去年栓子家的牛就误食了这东西,折腾了半宿。”

真相大白。

刘寡妇瘫在地上,不哭了,也不闹了,抱着儿子哆哆嗦嗦。

周老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见势不妙,就想往人群后头溜。

“三叔,别急着走啊。”

周承安不知何时已经堵住了院门,他手里拿着那根编筐用的,削得又尖又韧的竹片。

“我家的腌菜,差点被你一句话说成是毒药。”他往前走一步,周老三就往后退一步,“我媳妇的名声,我孩子的安稳日子,也差点被你搅黄了。这笔账,怎么算?”

周承安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声音里像是裹着冰。

周老三腿肚子直哆嗦:“我…我哪知道…我也是听刘氏说的……”

“你不知道?”沈棠冷笑一声,从灶房里端出一碗温热的草药水,递给刘寡妇,“给孩子灌下去,催吐。然后你再告诉大伙,是谁让你抱着孩子来我这儿闹,还说事成之后,给你五十文钱?”

刘寡妇捧着碗,手抖得更厉害了,她看了一眼周老三,又看看周围乡亲们鄙夷的表情,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是三叔…是周三叔找的我!他说狗子只是吃坏了肚子,让我来闹一闹,吓唬吓唬你,他就能从你这儿拿到钱……”

人群哗然。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周老三那张猪肝色的脸上。

“你…你血口喷人!”周老三还在狡辩。

“够了!”张大伯把烟杆往地上一顿,指着周老三的鼻子,“周老三!你为了几个钱,连五岁的孩子都拿来算计!你还是不是人!我们村,容不下你这种心肠歹毒的畜生!”

“对!滚出村子!”

“打他!”

栓子和几个年轻后生围了上去。

周老三一看要挨揍,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挤出人群,跑了。

院子里,狗子喝下草药水,吐出些紫红色的果肉,悠悠转醒。

刘寡妇抱着儿子,对着沈棠“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沈棠把她扶起来,什么都没说。

人群渐渐散去,院子又恢复了安静。

夕阳把周承安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到沈棠身边,默默地把地上那几颗龙葵果核捡起来,扔进灶膛的火里。

火苗“噼啪”一响,把果核吞噬了。

“明天,”他转过头,看着沈棠,“我陪你一起去镇上送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