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惊蛰前三天,西沟的冻土刚消了层薄冰,苏砚就发现阿福有些不对劲。老黑狗总对着西沟方向发呆,前腿那道去年被狼爪撕开的旧疤,在阴雨天里泛着青紫色,像块没化透的冻肉。这天傍晚,它突然对着院门口的桃树狂吠,树皮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爪痕,深沟里凝着层暗红的黏液,刮下来闻着有股铁锈混着土腥的怪味。

“别叫了。”苏父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瓷瓶,往阿福的旧疤上倒了些黑褐色的药膏。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阿福发出声呜咽,疤上的青筋突然鼓起来,像有条小蛇在皮下钻动。“这是去年从白狼尸身上刮的油熬的,本该能镇住煞气。”他拧紧瓶盖时,药箱锁扣的铜狼头发出轻响,狼耳缺角的位置沾着点灰毛,“看来西沟的东西,比预想的醒得早。”

苏砚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在药箱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箱顶那排桃木钉泛着冷光,钉尖凝结的黑垢比昨日厚了些,他用指甲抠下一点,凑近鼻尖时突然打了个寒颤——那气味像极了去年在乱葬岗闻到的尸臭,只是淡了许多,混着艾草的清香,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甜腻。

“赵三叔家的二丫,昨天是不是来过?”苏母端着刚蒸好的馒头从里屋出来,小臂上的莲花刺青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她把馒头放在灶台上,指尖不经意划过其中一个,馒头皮上立刻留下道浅痕,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我今早看见她家门槛上有狼爪印,比寻常狼爪小些,像是……幼崽的。”

苏砚想起昨天午后的事。二丫来借醋时,总盯着药箱上的铜狼头看,嘴角挂着丝诡异的笑。他当时递醋坛子给她,指尖擦过她的手背,摸到层粗糙的硬茧,形状像极了爪子的轮廓。“她还问祖父的桃木剑放哪了。”他往灶膛里添了把干艾草,“说夜里总听见院子里有磨牙声,想借剑挂在床头辟邪。”

苏父突然停下手头的活计。油灯的火苗猛地蹿高半寸,在供桌的祖父遗像上投下道阴影,恰好遮住老人的耳朵。“没给她吧?”他声音发紧,从药箱底层抽出张黄符,用朱砂笔在上面画着复杂的纹路,“你祖父的桃木剑,剑鞘里封着只白狼的魂,寻常人碰了会招邪祟。”

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阿福瞬间炸毛,对着门口狂吠,尾巴夹得死紧,前腿的旧疤竟渗出了血珠。苏砚掀开竹帘的刹那,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赵三婶站在雨幕里,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像层黑布,眼眶红得吓人,手里攥着块湿透的蓝布,布角绣着半朵褪色的莲花。

“苏先生,救救二丫吧。”赵三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往门槛里迈时,鞋底沾着的泥块掉在地上,摔出个小小的狼头形状,“这孩子从昨天起就不对劲,总说看见窗户外有白胡子老头,半夜里还偷偷啃炕桌腿,牙印深得能看见木头碴子。”

苏父往黄符上呵了口气,符纸突然蜷起一角,边缘变得焦黑。“让她进来。”他往灶台里扔了把糯米,米粒接触火苗的瞬间“噼啪”作响,在灰烬里冲出个漩涡,“把二丫带来,我看看是不是中了‘土煞’。”

赵三婶刚要转身,院外突然传来声凄厉的哭喊。阿福像离弦的箭般窜出去,苏砚跟着跑到门口,看见二丫趴在院外的石碾子上,正疯狂地抓挠碾盘,指甲缝里嵌着石屑,嘴角沾着血丝。她看见苏砚时突然停下动作,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两排尖尖的牙,牙床上还挂着点碎木屑。

“白胡子爷爷说,西沟的冻土要裂了。”二丫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像个老头在说话,她抬起手往苏砚眼前晃,掌心不知何时多了撮灰毛,“他还说,藏在底下的东西饿了,要吃带莲花印的人……”

苏母突然从屋里冲出来,用块黑布蒙住二丫的头。她小臂上的莲花刺青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其中一片花瓣的纹路里,凝着颗米粒大的血珠,像是刚从皮肤里渗出来的。“别让她看见你爹的药箱!”她把二丫往屋里拽,“你祖父日记里写过,三月的西沟,小孩的眼睛能看见不干净的影子。”

二丫被蒙住头后反而安静了,只是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苏父让她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往她眉心点了滴黑狗血,血珠顺着鼻梁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个小血滴,迟迟不落地。“不是土煞。”他皱着眉往药罐里加了味草药,“是‘尸气’,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苏砚往灶膛里添柴时,眼角余光瞥见供桌下有团黑影。他弯腰去看,发现是几撮灰白色的毛发,缠在祖父遗像的木框上,捻起来闻着有股腥甜,和去年在乱葬岗捡到的狼毛一个味。“赵三叔说,前几天去后山砍柴,看见西沟的冻土裂了道缝。”他把毛发扔进火里,“裂缝里冒着白气,站在旁边能听见‘咔哒咔哒’的响,像是有人在底下嚼骨头。”

火盆里的毛发烧得噼啪响,冒出股黑烟,在半空凝成个模糊的狼头形状。苏母突然捂住二丫的耳朵,可已经晚了——二丫猛地抽搐起来,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她脖子上的皮肤迅速变红,浮现出几道青紫色的纹路,形状竟和药箱上的铜狼头一模一样。

“是‘引魂纹’。”苏父从药箱里取出根银针,狠狠扎进二丫的人中,“冻土下的东西在认亲,这孩子怕是……沾过狼穴里的东西。”他往二丫手心里倒了些糯米,米粒接触皮肤的瞬间竟变成了黑色,“赵三婶,你老实说,二丫是不是去过乱葬岗?”

赵三婶的脸“唰”地白了。她攥着衣角的手指关节发白,指缝里漏出半截蓝布,上面绣的莲花缺了片花瓣。“前儿个……前儿个她跟村里的小子们去乱葬岗玩。”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回来时手里攥着块骨头,说是从狼窝里捡的,我当时就给扔了……”

苏砚突然想起去年深秋,他在乱葬岗看见过个被遗弃的狼窝,里面铺着些褪色的蓝布,布上绣着和赵三婶手里一样的莲花。当时窝里还有只刚断气的白狼崽,耳朵缺了一角,肚子上有个血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掏走了内脏。

“那不是普通的骨头。”苏母的声音发颤,她解开二丫的衣领,孩子后颈上有块青紫色的胎记,形状像朵没开全的莲花,“是‘镇墓石’的碎片,你祖父当年埋在狼穴底下的,用来镇压冻土下的煞气。”她往胎记上贴了张黄符,“这孩子被盯上了,那东西要借她的身子爬出来。”

二丫突然停止了抽搐,黑布蒙着的头慢慢抬起,对着西沟方向。苏砚听见她嘴里在念叨着什么,凑近了才听清——“七道锁,一道裂,白狼醒,莲花谢……”这口诀和祖父日记里夹着的那张黄符上的字一模一样,当时他还问过父亲是什么意思,父亲只说那是镇压狼患的咒语。

院墙外突然传来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阿福对着门口狂吠,前腿的旧疤裂开道小口,血珠滴在门槛的刻痕里,竟顺着纹路往沟里钻,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苏砚掀开竹帘往外看,雨幕中的老槐树摇晃得厉害,枝桠间挂着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撞,灯笼面渐渐洇出些深色的斑点,像溅上去的血。

“别开门!”苏父把二丫往屋里推,自己抓起墙角的桃木剑,剑鞘上的符文在烛光下泛着红光,“是冻土下的东西在试探,这时候开门,就等于把它请进家了。”他往苏砚手里塞了把黑糯米,“去把院门闩好,再在门轴上撒点糯米,记住,千万别让雨水溅到手上。”

苏砚闩门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湿漉漉的门闩。冰凉的触感刚传到掌心,他就觉得一阵恶心,胃里像翻江倒海似的。低头看时,门闩上沾着层滑腻的黏液,混着几根灰白色的细毛,正随着他的触碰慢慢蠕动。“爹,门闩上有东西!”他刚要擦去黏液,就听见身后传来二丫的尖叫。

转身的瞬间,他看见二丫从黑布里挣脱出来,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变成了青灰色,正死死盯着药箱。她突然从板凳上跳起来,像只猴子似的窜到药箱前,伸出指甲去抠箱顶的桃木钉,嘴里喊着:“给我……把它给我……白胡子爷爷要这个……”

苏父挥起桃木剑往二丫旁边的地上劈去,剑刃接触地面的瞬间,发出“滋啦”的响声,地上冒出股白烟,显出个狼爪形状的焦痕。二丫被吓得瘫在地上,身体剧烈发抖,嘴里发出呜咽声,像只被打怕了的小狗。“这孩子的魂被勾走了一半。”苏父喘着粗气,剑身上的符文亮得刺眼,“得去冻土裂缝那看看,把勾魂的东西赶回去。”

赵三婶突然跪在地上,抓住苏父的裤腿。她后颈的头发滑落下来,露出块青紫色的印记,形状和二丫的胎记一模一样,只是缺了个角。“苏先生,求你别去!”她声音里带着哭腔,“马老爷子十年前就是去补裂缝,再也没回来……他临走前说,那底下的东西,认得苏家的桃木剑……”

“马老爷子?”苏砚突然想起祖父日记里的一段话:“马瘸子耳后有狼形痣,善寻阴地,同治三年与吾共埋镇墓石于西沟七处,约以狼头为记。”他往赵三婶耳后看,果然有颗灰黑色的痣,像个小小的狼头,“他不是死在塌方里了吗?我记得爹说过,连尸首都没找着。”

苏母突然捂住苏砚的嘴。她小臂上的血珠越渗越大,顺着刺青的纹路往下淌,在手腕处汇成个小血滴,滴落在地的瞬间,竟弹了起来,像颗活物。“别乱说!”她声音压得极低,“马老爷子的事不能提,尤其是在三月的西沟雨里,提了会招邪的。”

二丫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直挺挺地往门口走,像被人牵着线的木偶。她后颈的莲花胎记变得通红,上面的黄符已经焦黑,边角卷成了灰烬。“白胡子爷爷在外面等我。”她机械地说着,手指在门板上划来划去,留下道道血痕,“他说带我们去见马爷爷,说马爷爷在底下很孤单……”

苏父用桃木剑挡住二丫的去路,剑刃离她的脖子只有寸许。二丫突然抬起头,眼睛里的青灰色褪去,露出两排黑洞洞的眼窝,和祖父遗像上被抠掉的眼睛一模一样。“苏家的债,该还了。”她的声音变得苍老沙哑,像个老头在说话,“当年你祖父埋镇墓石时,埋进去的可不止石头……”

院门外传来“咚”的第二声闷响,比刚才更重,门板都跟着颤了颤。阿福对着门狂吠,背毛直竖,突然掉头往堂屋跑,对着祖父的遗像呜咽起来。苏砚回头看去,遗像上老人的嘴角,不知何时多了抹诡异的笑,相框玻璃上凝着层白雾,擦去时发现玻璃内侧,竟多了几道细小的爪痕。

“让开。”苏父把桃木剑递给苏砚,自己从药箱里取出个黑陶瓮,瓮口用朱砂封着,上面画着朵莲花。“你看好二丫,我去去就回。”他往靴筒里塞了把糯米,“记住,若我半个时辰没回来,就把这瓮里的东西倒进火盆,再把樟木箱打开——箱子里有你祖父留的后手。”

苏砚接过桃木剑时,剑鞘突然发烫,像是揣了块烙铁。他看着父亲背着药箱走进雨幕,背影很快被雨雾吞没,只有药箱锁扣的铜铃偶尔传来轻响,在空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二丫还在门板上划着血痕,那些痕迹渐渐连成串,竟和药箱上的狼头缺耳图案一模一样。

灶膛里的火不知何时小了下去,药罐里的药汁咕嘟咕嘟地响,在罐底冲出个漩涡,颜色深得发黑。苏砚往灶里添柴时,突然发现柴堆里藏着个蓝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块青灰色的骨头,上面刻着半朵莲花,缺角的位置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这时,二丫突然停下了动作。她慢慢转过身,眼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个血珠,滴落在地上的狼毛灰烬里。“它出来了。”她咧开嘴笑,露出两排尖牙,“白胡子爷爷说,带莲花印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院墙外传来第三声闷响,比前两次都要重,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摔倒在地。紧接着,是阿福凄厉的惨叫,还有狼的低沉咆哮,混着雨水砸在瓦片上的声音,在西沟的雨夜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苏砚握紧桃木剑,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二丫眼窝里的血珠滴落在骨头碎片上,那半朵莲花突然亮起红光,在地上投下道完整的狼头影子——影子的耳朵处,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