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苏砚霜的指尖在戏本上重重划过,烛火映得她眼底亮得惊人:"《镜花缘》里说'镜中花,水中月,原是幻相',赵云鹤想让心魔成刀,我便用戏道把这刀反过来架在他脖子上。"

顾长渊的拇指蹭过剑柄上的云纹,剑鞘与木案相碰发出清响:"我去查宴厅机关,确保他无处可藏。"话音未落人已起身,衣摆带起的风掀动宋墨轩案头的曲谱,墨迹未干的"幻"字被吹得皱起一角。

宋墨轩抓起酒坛灌了口,酒液顺着胡须滴在《镜花缘》戏本上,晕开一团淡青:"小霜儿的水袖得加三分柔,要缠得住人心底的魔。

明儿起跟我练五更鼓,错半拍就罚你抄《乐府诗集》——当年我师父就是这么磨我的。"他眯眼笑着,可那目光比戏班里的老秤砣还沉。

接下来的七日,醉春楼的后巷总比别处亮得早。

天刚泛鱼肚白,苏砚霜就裹着月白中衣跪在青石板上,水袖在晨雾里划出银蛇似的弧。

宋墨轩蹲在廊下敲着檀木鼓,鼓点时急时缓:"错了!

'见镜中花'要像春冰初融,水袖得先蜷成花苞,再慢慢绽开——你当是耍流星锤呢?"他抄起茶盏作势要砸,却在离苏砚霜三寸处停住,指节叩了叩她腕骨:"这儿得松,戏道是化,不是压。"

顾长渊则像道影子,总在月上柳梢时现身。

他有时捧着一叠染了墨的卷宗,说赵云鹤近日常去城西破庙;有时带着半枚碎玉,说那是破庙梁上掉的,刻着"玄霄"二字——苏砚霜认得,那是百年前覆灭的邪修宗门。

"他在等什么。"顾长渊把碎玉放在她妆匣里,指尖擦过匣边新雕的牡丹,"宴厅的机关我查过七遍,暗门都堵了,结界加了三重。"他说话时喉结动了动,像是还有半句没说,最后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剑鸣。

变故发生在第七日卯时三刻。

苏砚霜正对着铜镜描眉,要试新做的"海棠醉"妆。

妆匣里的螺子黛突然"咔"地裂开,她俯身去捡,却见妆匣最底层的水袖——那是她用三年时间绣的,金线盘着百种花影——此刻正七零八落躺在匣底。

金线断成乱麻,绢纱被利器划成碎片,连最里层绣的"砚霜"二字都被挑得稀烂。

"谁干的?"她捏着碎袖的手在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王大力提着扫帚冲进来,额角还沾着晨露:"方才在后院见着柳姑娘了!

她...她手里攥着把剪刀,见我就跑!"

柳青烟。

苏砚霜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那是她十二岁进醉春楼时第一个交的朋友,会在她练水袖摔得浑身青紫时偷偷塞桂花糖,会在她被老班主骂时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

"找她。"苏砚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王大力听出了里头的冷,忙不迭往外跑。

柳青烟躲在戏楼后的桃树下,剪子还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见苏砚霜过来,她突然笑了,眼泪却往下掉:"你总说戏子要守情分,可他们只看你唱得好!

我学《游园惊梦》学了十年,不如你随便唱一段!"她把剪子砸在地上,"我就是要你出丑,要你尝尝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滋味!"

苏砚霜蹲下身,捡起那把剪刀。

刀刃上还沾着水袖的金线,在晨阳里闪着刺目的光。

她想起昨日柳青烟还帮她熨戏服,指尖抚过衣襟时说:"这料子真软,像云似的。"原来那时候,她的指甲里就藏着剪子的锋。

"我不怪你。"苏砚霜把碎袖收进怀里,"但花朝宴我要唱,你...你若愿意,来听。"

柳青烟猛地扭头,望着远处飘起的酒旗。

花朝宴当日,醉春楼的红绸被风卷起半角,露出底下新刷的朱漆。

苏砚霜站在后台,宋墨轩替她别上点翠头面。"别怕。"他的手难得没抖,"当年我师父说,戏子的命在台上,台在,命就在。"

幕布外传来喧哗,顾长渊的声音混在其中:"都坐好,今日有大戏看。"

梆子响了。

苏砚霜踩着鼓点迈出台步,水袖扬起时,檐角铜铃忽然叮咚作响,像是应和她唱词里的三分醉意:"镜中花,本是幻,偏教痴人认作真——"

她眼尾扫过台下,赵云鹤正坐在最末排,玄色广袖下的手攥着个青瓷瓶。

"看!"有人喊。

戏台上腾起薄雾,雾里浮着百态众生:有修士攥着断剑痛哭,有妇人抱着夭折的孩子垂泪,有少年跪在残碑前烧纸——那是台下众人的心魔,被戏道的化境具现。

赵云鹤的脸色骤变,他猛地起身,青瓷瓶摔在地上,离魂散的雾气刚冒头,就被顾长渊的剑气绞成碎片。

"赵公子这是做什么?"苏砚霜的水袖突然缠住赵云鹤的手腕,"你看这雾里——"她指尖轻点,雾气里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年轻的赵云鹤握着带血的剑,站在满地尸体中。

"这是玄霄宗灭门夜吧?"顾长渊的剑嗡鸣出鞘,寒光掠过赵云鹤的发梢,"你杀了同门,夺了秘籍,又想借离魂散毁醉春楼立威。"

满场哗然。

赵云鹤的脸白得像纸,他突然笑起来:"你们以为抓了我就完了?

玄霄...玄霄的人不会放过你们——"

"带下去。"顾长渊的剑穗扫过苏砚霜手背,极轻地碰了碰,"我守着。"

戏楼里炸开欢呼,可苏砚霜的目光却落在角落。

柳青烟站在柱子后,正往门外退。

四目相对时,她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转身跑了,裙角扫过满地碎红,像朵被风吹散的桃花。

月上中天时,苏砚霜坐在后台,对着那堆碎水袖发呆。

宋墨轩摸出个布包:"我年轻时也遇过这事儿,徒弟偷了我的《长生殿》曲谱。

后来我想,戏道不是一个人的,是要传给真心爱戏的人。"他把布包打开,里头是叠新绣的水袖,金线盘着百种花影,最里层绣着"砚霜"二字。

"这是...青烟?"苏砚霜摸着水袖上的针脚,比她的还细三分。

宋墨轩灌了口酒:"她方才来的,把剪子搁在我这儿,说...说对不起。"他突然咳嗽起来,酒气混着墨香漫开,"小霜儿,有些裂痕,得拿时间慢慢补。"

苏砚霜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柳青烟塞给她的第一块桂花糖。

风掀起窗纸,露出顾长渊的影子——他正倚在廊下擦剑,月光落进他眼底,像落进一潭深不见底的湖。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得人心慌。

赵云鹤被押走时那声冷笑,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玄霄宗...她摸出妆匣里的碎玉,"玄霄"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可此刻,她更在意的是——明日卯时三刻,柳青烟会不会来后巷?

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带着热乎的桂花糖?

(幕间·暗涌)

柳青烟躲在巷口的酒坛后,望着戏楼里透出的暖光。

她攥着怀里的桂花糖,糖纸被汗浸得发软。

昨夜缝水袖时,她的手指被针戳了七次,每一滴血都渗进金线里,像极了当年替苏砚霜顶骂时,掉在青石板上的泪。

更夫的梆子敲过三更,她终究没敢进去。

转身时,一片桃花落在糖纸上,红得像戏台上的血。

苏砚霜天没亮就起了。

后巷的桂花香顺着窗缝钻进来,甜得发涩——和柳青烟塞给她的第一块桂花糖一个味儿。

她摸着妆匣里那截被剪断的水袖,金线茬口扎得指尖生疼,昨夜宋班主的话还在耳边:"小霜儿,有些裂痕,得拿时间慢慢补。"可她等不得。

醉春楼的台柱子要是心不齐,往后的戏还怎么唱?

青石板上的露水打湿了绣鞋,苏砚霜绕到后巷第三个酒坛旁时,果然见着那团淡粉。

柳青烟蹲在墙根,怀里紧抱着个油纸包,糖纸边角被揉得发皱,像朵蔫了的桃花。

"青烟。"她放轻声音,像从前哄她吃酸梅汤时那样。

柳青烟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惊慌,随即别开脸,指尖绞着裙角:"你...你怎么找来的?"

"你总说后巷的桂花糖最甜。"苏砚霜慢慢蹲下来,指尖碰了碰那包糖,"当年你替我顶了宋班主的骂,说偷吃糖的是你,后来我才知道,你兜里的糖纸全是给我的。"

柳青烟的手指突然蜷紧,糖纸发出细碎的响:"那都是以前了。"她声音发颤,"现在你是头牌,唱《长生殿》时满座修士扔金叶子,谁还记得我这个扫后台的?"

苏砚霜心口一揪。

她想起上个月演《牡丹亭》,青烟在后台替她补钗头凤,针戳破手指也不肯停;想起前日暴雨,青烟偷偷把她的戏鞋烘干,自己却蹲在廊下冻得发抖。

原来那些藏在针线里、藏在雨夜里的好,都被她压成了刺。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让你帮我绣水袖吗?"苏砚霜轻轻掰开她攥糖纸的手,"因为你的针脚里有温度。

上次演《窦娥冤》,我甩水袖时观众哭了一片——不是因为我唱得惨,是水袖上的并蒂莲绣得太真,像窦娥和她婆婆种的那株。"

柳青烟的睫毛颤了颤,眼泪啪嗒掉在糖纸上:"我...我怕你嫌我笨。

你总说戏道要共情,可我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戏道哪里是一个人的本事?"苏砚霜掏出手帕给她擦泪,"宋班主说过,戏台上的花要叶衬,戏台下的情要心暖。

你替我补的每一针,都是往戏里填的魂。"她指腹抚过柳青烟掌心的针茧,"这些茧子,比我唱的戏文还真。"

柳青烟突然扑进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该帮赵云鹤剪水袖...他说只要我毁了你的台,就能让我当新头牌...可我剪下去时,心比水袖还疼。"

苏砚霜抱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膀,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她想起昨夜宋班主说的"裂痕要拿时间补",原来时间里最珍贵的,是愿意把心摊开的人。

"以后我们一起绣水袖。"苏砚霜在她耳边说,"你绣并蒂莲,我绣双飞燕,让醉春楼的戏,比从前更热闹。"

柳青烟重重点头,攥着她的袖口哭成个泪人。

此时,顾长渊正站在玄霄宗遗留的典籍前。

他捏着片残页,上面用血字写着"戏班愿力,汇为道基"——这与他在问剑山庄古籍里见过的"古修夺愿"之术如出一辙。

"原来他们盯上的,是戏子与看客之间的共情之力。"他指尖叩了叩案几,剑穗在烛火下投出细长的影子,"赵云鹤不过是棋子,背后的主使...怕是个活了千年的老怪物。"

月上柳梢时,苏砚霜独自在练功房压腿。

铜镜里映出她泛红的眼尾,却带着少见的轻松——和青烟说开后,连戏服都轻了几分。

"查到了。"顾长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抱着一摞泛黄的纸卷,发梢还沾着夜露,"玄霄宗只是明面上的壳,真正的幕后人在收集戏班的愿力,用来重铸他们的'道统根基'。"

苏砚霜猛地转身,水袖扫过妆台,胭脂盒叮当落地。

她盯着顾长渊手里的残页,上面"愿力"二字刺得她眼睛疼:"所以他们要毁醉春楼?

因为我们的戏最能引动看客真情?"

"是。"顾长渊将纸卷摊开在桌上,烛火映得他眉峰冷硬,"他们需要的不是普通愿力,是'共情至深时自发凝聚的愿',这种愿力纯粹且庞大,足够让化神期修士突破瓶颈。"

苏砚霜攥紧了袖口,金线在掌心勒出红痕。

她想起赵云鹤被押走时的冷笑,想起柳青烟藏在糖纸里的恐惧——原来那些暗流,从来都不是她以为的"同门恩怨"。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她抬头时眼底燃着戏台上才有的灼灼光芒,"戏道讲的是'众生皆戏',他们想夺愿力?

那我就用戏刀,让众生的情变成最锋利的刀。"

顾长渊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剑穗突然轻颤。

他伸手按住她欲翻纸卷的手,指腹触到她掌心的薄茧:"我查过,他们的祭坛在城西乱葬岗。

三日后月圆,是他们引愿的最佳时机。"

苏砚霜的呼吸一滞。

她刚要说话,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青砖地上特有的"哒哒"声,带着未干的露水,正朝着练功房狂奔而来。

顾长渊瞬间抽剑,剑气裹着烛火"啪"地熄灭。

黑暗里,苏砚霜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他压低的声音:"躲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