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苏砚霜是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醒来的。

那寒气并非来自窗外的夜风,而是从她自己骨髓深处丝丝缕缕地往外渗,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了。

她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连这点力气都凝聚不起来。

体内有一股清润温和的气息,正拼命地护着她的心脉,与那股阴寒缠斗。

这股气息很陌生,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清冽如山巅雪,干净得不染尘埃。

是顾长渊。

这个念头闪过,她胸口猛地一滞,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头牌!你醒了!”

刘婶的惊呼声把她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老人端着药碗,眼眶红肿,见她睁眼,激动得差点把药洒了。

“别动,你身子虚得很。”

刘婶扶着她,想让她躺回去。

苏砚霜却摇了摇头,撑着床沿,执拗地坐了起来。

她环顾这间熟悉的梳妆室,空气里除了惯有的沉水香,还多了一缕极淡的桐木清香。

“顾公子呢?”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刘婶的动作顿住了,避开了她的询问。

“宋先生说,他……他有要事去办了。”

苏砚霜没再追问。

她低头,看见自己手腕上缠着一圈细细的红线,上面串着一小片色泽温润的木片,正是那股清润气息的源头。

她伸手抚上腰间,顾长渊那柄从不离身的剑,连同那缺了一角的剑鞘,都不见了。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扶我……去戏台。”

“头牌,你的身子……”

“去戏台。”

苏-砚霜的语气不重,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刘婶拗不过她,只好取了件厚实的披风给她裹上,搀着她一步步往外走。

前院已经被收拾干净,破碎的门板和戏箱都已归置妥当,只剩下空气里还残留着硫磺与黑雾烧灼后的焦糊味。

戏楼里空荡荡的,没了看客,没了灯火,只有月光从藻井的破洞里照下来,在戏台中央投下一片凄清的亮斑。

苏砚霜挣开刘婶的手,独自走上台去。

冰凉的木板从脚底传来寒意,她却觉得无比亲切。

她走到那根被符刀砍出焦痕的朱漆柱子旁,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上面凹凸不平的伤痕。

就是在这里,她唱出了那句“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那一刻,她不是苏砚霜,她就是窦娥。

可现在,她体内的“戏”,那股曾能引动天地共情的“愿力”,却像一汪被搅浑的池水,沉寂而散乱。

那场搏命的戏,耗空了她,也伤了她的根基。

“感觉到了?”

宋墨轩不知何时出现在台下,手里依旧捧着那个青花瓷茶盏。

“我的戏……散了。”苏砚霜的声音里有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不是散了,是碎了。”

宋墨轩走到台边,仰头看着藻井上那朵被金光净化过的巨大牡丹。

“瓷器碎了,还能用锔瓷的手艺补起来。补好了,纹路还在,却比从前更坚固。”

他把茶盏递过去。

“你的戏道,也是如此。你用它破了邪祟,它也沾了邪祟的因果。往后,你的戏,怕是再也唱不出《牡丹亭》的婉转缠绵了。”

苏砚霜接过茶盏,入手微温。

“那能唱什么?”

“唱审判,唱惩戒。”

宋墨轩的眼底映着月光,浑浊却锐利。

“你用窦娥的冤,引了百姓的怨,破了鬼市的术。你的‘愿力’里,从此就多了份‘判官’的威严。这既是你的劫,也是你的道。”

苏砚霜沉默着,指腹摩挲着茶盏边缘的冰裂纹。

夜更深了。

戏楼的后门,突然传来三下极轻的叩门声。

两长一短,是戏班里报信的暗号。

刘婶紧张地过去开了门,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兜帽压得极低,浑身都在发抖。

是正阳宗的那个小道士,张小虎。

他一看见苏砚霜,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

“苏头牌!求你救救我师兄!”

苏砚霜皱起眉。

“韩飞鸿怎么了?”

“师兄他……他回去之后就病了,浑身发烫,说胡话,嘴里一直喊着他爹娘的名字,还说……还说有鬼要抓他!”

张小虎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纸,正是那日韩飞鸿掉下的。

“宗里的长老来看过,说师兄是中了邪,心神被夺,可他们念再多清心咒都没用!我想来想去,这事因你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

宋墨轩走上前,捻起那张符纸,闻了闻。

“不是中邪,是他的心魔被你的戏勾出来了。”

宋墨轩看着张小虎。

“你师兄七岁那年,家里是不是出过变故?”

张小虎的眼睛猛地瞪大。

“您……您怎么知道?那年我师兄的父亲被人诬陷入狱,最后……最后死在了牢里。”

苏砚霜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那日韩飞鸿在她的戏里看到的,竟是他自己深埋的过往。

她的戏刀伤人,也救人。

“我救不了他。”

苏砚杜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

“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你回去告诉他,冤有头,债有主。他若真想替父申冤,就该去找当年的仇人,而不是来砸我的戏台。”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张小虎腰间的铜铃上。

“还有,告诉你师兄,正阳宗里,有鬼市的人。”

张小虎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最后只是重重地磕了个头,便连滚带爬地跑了。

梳妆室里,烛火摇曳。

苏砚霜坐在镜前,刘婶正小心地替她拆开发髻。

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和眼尾那两道尚未卸去的、已经晕开的红痕。

“刘婶。”

“哎,头牌。”

“把我的妆箱拿来。”

刘婶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那个装着她所有家当的梨花木妆箱搬了过来。

苏砚霜打开箱子,没有去碰那些瓶瓶罐罐的胭脂水粉,而是从最底层,取出了几块空白的、用来画脸谱的骨瓷面具。

她拿起一支最细的狼毫笔,蘸了朱砂。

笔尖悬在素白的面具上,迟迟没有落下。

她在想,一个能唱审判、唱惩戒的角色,该是张什么样的脸。

窗外,顾长渊离去的方向,夜色如墨。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回来。

但她清楚,她不能只在这里等。

她要唱的下一出戏,不为看客,不为自己。

她要唱给这藏污纳垢的天地,唱给那些躲在阴暗里的鬼。

笔尖终于落下。

一道凌厉的红,在素白的面具上,画出了判官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