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懒洋洋地荡过走廊。林砚把课本塞进书包时,手指触到了一个硬壳小盒子——是早上出门前,母亲塞给他的体温计。红色的水银柱缩在底端,像一截凝固的血。
“喂,林砚,走了。”赵磊拽着他的胳膊往外拖,“去不去网吧?我找到个新论坛,能下《反恐精英》的补丁。”
2003年的网吧还挂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牌子,却总能从后门塞进几个背着书包的少年。林砚的脚步顿了顿,他想起2023年的云游戏平台,想起手机里随时能下载的APP,突然觉得拨号上网时“滋滋”的电流声,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的频率。
“不去了,”他摇头,“我得回家。”
“怂了?”赵磊挤眉弄眼,“是不是怕你爸查岗?说起来,你爸最近好像总加班,上次家长会都没来。”
林砚的喉结滚了滚。父亲林建国在2003年的这个春天,正忙着开发区的桥梁项目,每天早出晚归,父子俩一周说不上十句话。直到车祸后整理遗物,他才在父亲的工作笔记里看到,那些加班的深夜,父亲其实是在工地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对着他的模拟考成绩单发呆。
“他忙。”林砚含糊道。
走出校门,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街角的音像店在放周杰伦的《晴天》,玻璃柜里摆着刚上市的《叶惠美》磁带,标价15元。林砚的目光扫过店门口的海报,突然停住了——海报右下角印着发行日期:2003年7月31日。
距离父亲出事,只剩不到四个月。
“看啥呢?”赵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想买?我听说这张专辑里有首《东风破》,特火。”
林砚没说话,手不自觉地摸向口袋里的MP3。2023年的他手机里存着所有周杰伦的歌,可此刻,他突然想拥有一盘2003年的磁带,感受塑料外壳被阳光晒得微烫的温度。
“明天再说吧。”他拉着赵磊往前走,眼角的余光瞥见苏晓背着书包站在公交站牌下,手里捏着一张纸条,正对着上面的号码皱眉。
“她怎么了?”林砚问。
“好像是她爸今天值夜班,让她自己回家,又怕她忘了带钥匙。”赵磊随口道,“她爸在市一院急诊科,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听说医院里都开始戴口罩了。”
林砚的心脏猛地缩了一下。非典的恐慌在3月还未完全蔓延开,但医院已经是风暴眼。他想起2023年查到的资料:2003年4月,市一院曾出现聚集性感染,苏晓的父亲正是在那次救援中被感染的。
公交来了,苏晓低头把纸条塞进书包,跟着人群往上挤。林砚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提醒”的念头又像野草般冒出来——只要说一句“让你爸注意防护”,或许就能改变一切。
“走了,我家就在前面。”赵磊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砚站在原地没动。他看到苏晓在公交车上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正低头摆弄着什么。是那支塑料红绳吗?还是……他突然想起苏晓祖父的那本日记,那个关于“时间缝隙”的线索。
“赵磊,”林砚突然开口,“你知道苏晓的爷爷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钟表匠啊,”赵磊一脸莫名,“老城区那边有家‘苏记钟表铺’,你没去过?听说老爷子生前特神,能把几十年前的老座钟修好,可惜去年走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钟表匠,时间缝隙。林砚的指尖微微发麻。他望着公交车远去的方向,尾气在夕阳里划出淡淡的烟痕,像时间留下的轨迹。
回到家时,母亲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抽油烟机嗡嗡地转着。林砚把书包放在沙发上,刚要走进厨房,就听见母亲的声音:“回来啦?先把体温量了,学校发的通知,每天都得记下来。”
一个玻璃体温计被递到他手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林砚含住体温计,靠在门框上看母亲炒菜。2003年的母亲还没有后来的白发,眼角的皱纹也浅得多,只是眉宇间总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大概是担心父亲总不回家,担心他的高考。
“爸今天回来吃饭吗?”林砚含糊地问,体温计在嘴里硌得慌。
“说不准,”母亲往锅里撒着盐,“早上出门说材料库那边出了点问题,可能要晚点。对了,下午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你今天数学课走神了?”
林砚的心一紧。他忘了,18岁的自己是不会在数学课上盯着黑板发呆的,那个年纪的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试卷和分数上。
“没有,”他撒谎,“就是有点困。”
母亲转过身,围裙上沾着点点油星。她盯着林砚的脸看了几秒,眼神里带着探究:“砚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这两天总觉得你怪怪的。”
林砚避开她的目光,从嘴里拿出体温计,甩了甩:“真没事,妈。36.4度,正常。”
母亲接过体温计看了看,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爸也是,整天忙,家里的事一点不管。等他这次项目结束,我非得让他带你去放松放松。”
项目结束……林砚的喉结动了动。父亲的项目正是在7月中旬验收,那场车祸就发生在验收后的返程路上。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林砚猛地抬头,看见父亲林建国推门进来,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额头上渗着汗珠,手里还拎着一个工具包。
“爸。”林砚的声音有些发涩。
2003年的父亲比记忆中年轻,两鬓还没有白霜,只是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疲惫。他放下工具包,抬手揉了揉林砚的头发,掌心的老茧蹭得他耳朵有点痒。
“回来了?今天模拟考怎么样?”父亲的声音带着沙哑,像是刚在工地上喊了很久。
“还行。”林砚低下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他怕自己忍不住说出那场车祸,怕眼泪会先于话语涌出来。
父亲没再多问,脱了工装外套走向浴室:“我先冲个澡,今晚争取早点睡。”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林砚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那枚MP3,冰凉的外壳仿佛能让他冷静下来。他打开MP3,屏幕亮起,《遇见》的旋律低低地流淌出来。
“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他想起2023年整理父亲遗物时,在这个MP3里发现的隐藏录音。那是2003年6月,父亲在工地加班时录的,背景里有机器的轰鸣声,父亲的声音带着笑意:“砚砚,等你高考结束,爸带你去看海。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那片海,他最终没能和父亲一起去。
“叮”的一声,是母亲把菜端上桌的声音。林砚关掉MP3,深吸一口气。他还有120天,120天来阻止那场车祸,120天来学会如何和这个时空的父亲相处。
饭桌上,父亲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偶尔抬头问两句学校的事。林砚小口扒着饭,偷偷观察着父亲——他吃饭时喜欢先把青菜吃掉,喝汤时会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些细节在2023年的记忆里已经模糊,此刻却清晰得像在眼前。
“对了,”父亲突然放下筷子,“下周六我可能有空,带你去买台复读机吧?你不是说想听英语听力吗?”
林砚愣住了。他确实在2003年的这个春天想要一台复读机,但后来因为父亲总加班,这事就不了了之了。没想到,父亲竟然记得。
“好。”他点头,声音有点哽咽。
父亲笑了笑,又低头扒饭。母亲看了看父子俩,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往林砚碗里夹了块排骨:“多吃点,长身体呢。”
饭后,林砚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台灯是老式的白炽灯,光线有点发黄。他翻开数学课本,目光却落在桌角的日历上——3月12日,植树节。他想起2023年的这天,他在父亲的墓前种了一棵小柏树。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林砚吓了一跳,连忙掏出来——是电量低的提醒,只剩下15%了。他点开相册,屏幕上跳出2023年家里的照片:客厅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母亲坐在沙发上发呆,窗外是加装了5G信号塔的教学楼顶。
他快速关掉相册,心脏砰砰直跳。这个手机是他与未来唯一的联系,也是最危险的证据。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邻居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关门的声音。林砚走到窗边,看见隔壁的张阿姨戴着口罩匆匆下楼,手里拎着一个药袋。
非典的阴影,已经开始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日常。
他回到书桌前,从书包里拿出体温计和学校发的体温记录表,在3月12日那一栏写下“36.4℃”。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浅浅的痕迹。
林砚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他知道,这张薄薄的纸记录的不仅是体温,还有一个即将被卷入风暴的春天,一个他必须小心翼翼守护的、充满遗憾却又能被修正的过去。
他不知道的是,口袋里的MP3屏幕又亮了一下,这一次,乱码里夹杂着几个模糊的字:“干预开始……修正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