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色如墨,浸染了整座定国将军府。府内灯火通明,却寂静得能听见风拂过檐角的呜咽声。

主院正房的门前,廊灯的光晕在地上拉出几道焦灼的人影。将军夫人沈氏扶着长子顾亭云的手,身形微颤,一双美目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泪痕未干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祈求。次子顾亭风则像一头困兽,在廊下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吱作响,眼神里的焦躁与杀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门内,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定国大将军顾骁。三天前,将军于城外遇袭,身中淬了剧毒的狼牙箭,宫中数位太医轮番诊治,最终都束手无策,只留下一句“将军天命已尽,准备后事吧”。

就在全府陷入一片愁云惨雾,连棺木都已备下之时,那个一向胆小怯懦、沉默寡言的嫡女顾清络,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将所有人推出了房门。她只说了一句:“爹爹还有救,信我。”

那眼神,平静、坚定,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仿佛里面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星空。

没有人知道这份信心从何而来。他们只知道,这位自幼体弱、三步一喘的大小姐,在两天前落水被救起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但眼下,这根看似最纤细的稻草,却是顾家唯一的指望。

“吱呀——”

一声轻响,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房门被缓缓拉开,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顾清络穿着一身素白的襦裙,裙摆和袖口沾染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血迹。她未施粉黛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额上沁着一层细密的薄汗,几缕发丝粘在脸颊,透着一股极致的疲惫。然而,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却如同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沉静得惊人。

“络儿!”沈氏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发颤,几乎不敢问出那个结果。

顾亭风也猛地停住脚步,一双虎目圆睁,紧盯着妹妹。

顾清络的目光扫过母亲和两位兄长脸上交织的期盼与恐惧,她深吸一口气,略显沙哑的嗓音清晰地响起:“母亲,大哥,二哥,幸不辱命。爹爹的命,保住了。”

短短十一个字,仿佛春雷炸响,将笼罩在将军府上空的阴霾瞬间劈开。

沈氏捂住嘴,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身体一软,险些瘫倒,被身旁的长子顾亭云及时扶住。“保住了……真的保住了?”

“真的。”顾清络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却无比肯定,“箭头已经取出,创口也已缝合。最棘手的毒素,我用金针封住了大半,剩下的需要时间慢慢调理清除。只要今夜高热能退,爹爹便无性命之忧了。”

顾亭风一个箭步跨到她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他想抓住妹妹的肩膀,又怕弄疼了她,双手在半空中挥舞着:“小妹!你……你怎么办到的?王太医他们都说……都说爹爹他……”

“二哥,”顾清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医者之道,存乎一心。或许是爹爹福泽深厚,让我想起了一本古籍上记载的险方。”

这当然是托词。真正的顾清络,在两天前落水时就已经香消玉殒。如今站在这里的,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天才外科医生,顾清络。一场意外,让她在这具陌生的身体里醒来,还没来得及消化穿越的事实,就面临这便宜老爹即将毒发身亡的绝境。

她别无选择。为了不至于刚穿越就变成丧父的孤女,也为了报答这具身体原主记忆中那份深沉的父爱,她只能赌上一切,用自己超前的医学知识,进行一场条件简陋到极致的外科手术。

消毒、清创、取箭、缝合……整整六个时辰,她精神高度集中,几乎耗尽了所有心神。

顾亭云扶着母亲,他的目光比弟弟要沉稳得多,但也充满了探究与震撼。他看着妹妹,缓缓开口:“清络,我们进去时,看到你用的那些……刀具、剪子,还有那可以弯曲的针,都是从何而来?还有,你说的那什么‘净布’‘沸水煮之’,闻所未闻。”

那套简易的手术器械,是她让二哥顾亭风连夜找城中最好的铁匠按图纸打造的。至于消毒的概念,更是这个时代无法理解的天方夜谭。

面对长兄理智的疑问,顾清络心中早有准备。她不能暴露自己的来历,只能将一切推给一个虚构的存在。

“大哥,你忘了么?我五岁那年,曾在相国寺后山迷路,遇见过一位游方的老神医。他见我与医道有缘,便赠我一本孤本医书,还教了我一些奇特的法门,只嘱我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示人。”她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这些年,我一直偷偷研习。这次爹爹遭此大难,我也是……也是被逼无奈,才行此险招。”

这个半真半假的借口,瞬间让顾家人想起了确有其事。当年顾清络确实在后山走失过,找回来后大病一场,谁也没在意一个五岁女童说过什么。如今旧事重提,竟成了这桩医学奇迹最合理的解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老天护佑我顾家!”沈氏双手合十,连连念佛。

顾亭风则一拍大腿,满脸懊悔又与有荣焉:“我就说嘛!我妹妹怎么可能是个普通人!都怪我们粗心,竟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一个人偷偷学医!”

看着家人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信任与释然,顾清络心中悄然松了口气,同时也涌上一股暖流。这就是家人,无论你变得多么不可思议,他们首先选择的,是相信。

“先进去看看爹爹吧。”她侧身让开路。

众人鱼贯而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与药草味混合的气息。顾骁安静地躺在床上,胸口的伤处被干净的白布层层包裹,面色虽依旧苍白,但呼吸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床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形态古怪、泛着金属冷光的工具,正是顾亭云口中的那些“刀具”。

顾亭云的目光在那些工具上停留了一瞬,眼底的思索之色更浓。他知道,妹妹的说辞或许隐藏了更多秘密,但他更清楚,此刻最重要的是,父亲活下来了。是妹妹,凭借这些无人能懂的手段,将父亲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络儿,接下来要怎么做?”沈氏颤抖着手,想去摸摸丈夫的额头,又被顾清络轻声拦住。

“母亲,现在爹爹的伤口最忌讳触碰。我已经给他喂了退热的汤药,接下来十二个时辰是关键。”顾清络条理清晰地吩咐道,“府里的下人,除了信得过的张妈和刘伯,其他人一概不许靠近这间房。每日三次,用我配的药水熏蒸房间。爹爹的饮食、用药,都必须由我亲自经手。”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这是一种源于绝对专业性的自信,让听者不自觉地信服。

顾亭风立刻挺直了腰板,像个领命的士兵:“放心,小妹!我亲自带人守在院外,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顾亭云也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人手,一切按你说的办。”

一家人,在这一刻,竟不约而同地以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为主心骨。

安排好一切,紧绷的神经一放松,排山倒海的疲倦感瞬间席卷了顾清络。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

“络儿!”

“小妹!”

三道惊呼同时响起,沈氏和两个儿子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我没事,”顾清络勉力站稳,摇了摇头,“只是有些脱力。我先回去歇息,爹爹这边有任何情况,立刻叫我。”

沈氏心疼得眼泪又下来了,亲自扶着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心肝,快去歇着,厨房炖了你最爱的燕窝粥,我马上让人给你送去。”

回到自己那雅致清幽的“清心小筑”,顾清络几乎是把自己摔在了柔软的床榻上。贴身丫鬟绿竹端来热水,帮她擦拭干净手脸和身上的血污,又换上干净的寝衣。

躺在床上,顾清络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帐幔,思绪纷乱。

她成功了,迈出了在这个陌生世界立足的第一步。但她也清楚,这仅仅是个开始。

父亲中的那一箭,绝非意外。箭头淬的“牵机引”是西域奇毒,寻常匪寇根本不可能拥有。这背后,必然牵扯着朝堂上诡谲的暗流。而她展露出的这一手“起死回生”的医术,固然能为她和顾家带来庇护,但也势必会引来无数的觊觎与探究。

那个被她“请”出府的王太医,临走时那怨毒又不信的眼神,她记得清清楚楚。

前路,道阻且长。

但当她想起母亲担忧的泪眼,大哥沉稳的关怀,二哥毫无保留的信任时,心中又充满了力量。

不管未来如何,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有了需要守护的家人。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绿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顾亭风。

“小妹,你醒着呢?快,母亲亲手给你熬的,快趁热喝了。”顾亭风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的圆凳上,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满是崇拜。

顾清络被扶着坐起身,接过粥碗,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粥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体的疲惫,也温暖了她的心。

“二哥,你怎么过来了?不在爹爹那边守着?”

“大哥在那儿呢,我过来看看你。”顾亭风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小妹,你跟我说实话,你那医术,是不是神仙教的?你现在是不是也算半个神仙了?”

顾清络差点被一口粥呛到,无奈地白了他一眼:“二哥,食不言寝不语。快去守着爹爹,他身边离不开人。”

“得嘞!”顾亭风也不恼,见她精神尚可,便心满意足地站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喊我,二哥随叫随到!”

看着他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顾清络失笑地摇了摇头。

这个二哥,真是个活宝。

一碗粥下肚,身体恢复了些力气。她没有立刻睡去,而是开始在脑中复盘整个“手术”过程,并规划父亲后续的治疗方案。抗生素是没有的,只能依靠草药的抗菌消炎作用,感染的风险依旧很高。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夜,愈发深了。

顾清络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感受着这个古代世界独有的静谧。疲惫的身躯渐渐沉入梦乡,但她的意识深处,却有一根弦始终紧绷着。

她在等待。

等待着父亲安然度过最危险的术后第一夜,等待着黎明时分,那缕真正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