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宣旨太监名叫李泉,是御前伺候的老人了,一双眼睛看似浑浊,实则精光内敛,早已将顾家上下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见顾清络接了旨,脸上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更深了几分,尖细的嗓音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顾大小姐,太后凤体安危,刻不容缓。宫里的马车已在府外等候,还请您即刻收拾,随咱家入宫吧。”

这话一出,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即刻?”沈氏再也忍不住,失声惊呼,她一个箭步上前,将顾清络护在身后,对着李泉勉强挤出一个哀求的笑容,“李公公,小女自幼体弱,这入宫面圣乃是天大的事,总得让她……让她准备一二,换身衣裳,也定定心神啊。”

“是啊,李公公。”长兄顾亭云也上前一步,拱手作揖,言辞恳切,“太后娘娘乃万金之躯,为娘娘诊病,更需万全准备。舍妹的药箱、银针都还未曾备好,如此仓促入宫,若是耽误了娘娘的病情,我顾家万死难辞其咎啊!”

他们一言一语,皆是为了拖延时间。谁都看得出,这道圣旨来得蹊跷,透着一股不祥之气。

李泉眼皮微微一抬,目光在顾家众人焦灼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回顾清络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他轻笑一声,声音却冷了三分:“将军和夫人的心情,咱家理解。只是太后的病,等不得。宫里什么药材没有?什么器具不全?难道还缺顾大小姐这点东西不成?皇上的意思是,要的,就是顾大小姐这个人,这身本事。至于其他的,不必多虑。”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堵死了顾家众人拖延的借口,又暗含警告:皇上要的是人,不是你们的条件。

顾骁拄着拐杖,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武将的煞气不受控制地外溢:“李公公,小女从未入过宫,不懂宫中规矩,万一冲撞了贵人……”

“将军放心,”李泉打断了他的话,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愈发森冷,“顾大小姐为其父治病之事,早已传遍京城。皇上说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只要能治好太后的病,一切规矩,皆可为顾大小姐破例。可若是治不好……”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威胁,却如同一把无形的刀,悬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治不好,便是欺君之罪,是拿天家贵胄的性命开玩笑,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间,整个静思苑鸦雀无声,只剩下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直沉默的顾清络,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如山间清泉,在这压抑的氛围中,竟有种奇异的镇定人心的力量。

“多谢公公体恤,也请公公回复皇上,清络定当竭尽所能,为太后娘娘分忧。”她对着李泉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家人,语气不容置喙,“爹,娘,大哥二哥,你们不必担心。女儿去去就回。”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李泉,平静地说道:“还请公公稍候片刻,容我回房取一套惯用的银针。医者之器,如战士之兵,顺手的工具,方能事半功倍,这也是为了太后的凤体着想。”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让人无法拒绝。

李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镇定。他原以为这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在圣旨和自己的威压之下,不说吓得花容失色,至少也该六神无主。可眼前的少女,眼神清澈,逻辑清晰,那份从容气度,倒真有几分传说中神医的风范。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咱家便在花厅等候,一炷香的时间,还望大小姐不要让咱家等得太久。”

说完,他拂尘一甩,转身便带着一众侍卫,朝前院花厅走去。

压在头顶的乌云暂时散去,顾家众人立刻将顾清络团团围住。

“络儿!你不能去!”顾骁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虎目通红,声音都在颤抖,“这宫里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爹爹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豁出这身军功,也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是啊,妹妹!”性子最急的顾亭风也急道,“那王太医必然在宫里等着给你下绊子!太后的病连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定是棘手无比的绝症,这分明就是个火坑,让你去顶罪的!”

沈氏更是早已泣不成声,死死地拉着顾清络的另一只手:“我的儿,你听娘的话,咱们不去……咱们称病,就说你也病了,去不了……”

看着家人一张张写满惊恐与关切的脸,顾清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她的头脑却愈发清醒。

“爹,娘,大哥,二哥,你们听我说。”她反手握住父母冰凉的手,眼神坚定而沉稳,“圣旨已下,君无戏言。我们现在拒绝,抗旨不遵的罪名,立刻就会扣在整个将军府的头上。到时候,就不是我一个人冒险,而是我们全家都要跟着陪葬。”

她的话,如一盆冷水,浇醒了被惊慌冲昏了头脑的众人。

顾亭云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妹妹说得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旨,是不能拒的。”

“可……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啊!”沈氏哭道。

“娘,这未必是死路一条。”顾清络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你们忘了?女儿的医术,是得老神仙亲传的。这世上,还没有我治不好的病。旁人束手无策,对我而言,或许只是举手之劳。”

她再次搬出了那个“老神医”的借口,此刻,这个借口是安抚家人最好的良药。

“这既是危局,也是机遇。若我能治好太后,不仅能让我顾家的地位更加稳固,更能得到皇上的信赖和庇护。到那时,那些藏在暗处想要对付我们的人,才更要掂量掂量。”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都敲在众人的心坎上。她将眼前的绝境,剖析成了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赌局,瞬间将家人从绝望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看着女儿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顾骁纷乱的心绪,竟也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他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这个曾经最让他怜惜的小女儿,已经成长为整个顾家的主心骨。

“好……好!”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下头,“爹爹信你!但你也要答应爹爹,万事以保全自己为先,治不好,也没关系,爹爹在外面想办法!”

“我明白。”顾清络点了点头,随即看向顾亭云,“大哥,在我入宫之后,你立刻派人去一趟安远侯府,将此事告知侯爷。不必多言,只需将事情原委说清即可。”

安远侯府与太后是姻亲,又刚承了她的大恩,是目前最可能也最可靠的场外援助。

“我明白。”顾亭云郑重点头。

“二哥,”她又转向顾亭风,“你留在府中,安抚好爹娘,守好家。无论宫中传出任何消息,在我回来之前,都不要轻举妄动。”

“好,妹妹你放心!”顾亭风也收起了平日的跳脱,一脸严肃。

简短的几句话,她便将所有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绿竹,随我回房。”

顾清络不再耽搁,转身快步向自己的卧房走去。时间紧迫,她必须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做好最充分的准备。

回到房中,她屏退左右,只留下绿竹一人。

“小姐,我们真的要去吗?”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脸吓得煞白。

“哭什么。”顾清络头也不抬,动作飞快地从一个上了锁的楠木箱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皮质卷包。

这卷包是她亲手设计的,里面用皮扣和丝带,分门别类地固定着一排大小不一、寒光闪闪的“怪异”工具。有薄如蝉翼的柳叶刀,有长短弯直各不相同的探针和镊子,还有一些绿竹从未见过的、带着奇特卡口的钳子。

这,才是她真正的“银针”——一套完整的外科手术器械。

她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从另一个瓷瓶里,倒出一些清澈如水的液体,浸湿了几块用特殊手法蒸煮过的“雪蚕丝布”,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放入一个密封的木盒中。那是她用烈酒反复蒸馏提纯出的高浓度酒精,是这个时代最有效的消毒剂。

最后,她又取了几个小瓷瓶,里面装着她早已备好的止血粉、麻沸散以及一些应对突发状况的急救药丸。

“把这些,都放入我的药箱。”她将东西一一递给绿竹。

绿竹含着泪,手忙脚乱地将这些东西装好。

做完这一切,顾清络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尚带稚气的脸,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此行入宫,面对的不仅仅是太后那未知的病情,更是深宫中一张张看不见的大网。王太医的怨恨,东宫的阴谋,还有那位高居龙椅之上、心思难测的帝王。

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

但她没有选择。从她决定为父手术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那个可以躲在家人羽翼下,安稳度日的顾家嫡女了。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当顾清络提着药箱,重新出现在花厅时,李泉已经有些不耐烦地站起了身。

看到她出来,他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见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衣裙,并未刻意打扮,神色也无半分慌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顾大小姐,请吧。”

“有劳公公。”

顾清络平静地点了点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廊下的家人。

父亲顾骁挺直了腰杆,眼神是如山般的支撑;母亲沈氏用手帕捂着嘴,泪眼婆娑,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两位兄长,目光沉凝,充满了担忧与鼓励。

她对他们,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然后,她毅然转身,跟着李泉,一步步走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府门外,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青呢马车,在十余名宫中禁卫的护卫下,静静地停在暮色之中。那马车看起来朴实无华,但拉车的骏马,却神骏异常,显然是万里挑一的御马。

一名小太监恭敬地打起车帘。

顾清络没有回头,踩着脚凳,弯腰钻进了车厢。

在她身后,绿竹也提着药箱,紧跟着上了车。

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车内与车外两个世界。

外面,是她熟悉的家,是爱护她的亲人。

里面,是通往未知命运的幽暗旅途。

随着车夫一声低喝,马车平稳地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咕噜”声,载着这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女神医,向着那座金碧辉煌,却也深不见底的牢笼——大周皇宫,缓缓驶去。

车厢内,光线昏暗,顾清络闭上眼,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都隔绝在外,脑海中开始飞速地梳理着各种可能遇到的病症及其应对方案。

急性阑尾炎?肠梗阻?心肌梗塞?脑出血?甚至是……中毒?

无论是什么,她都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因为她知道,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的手术刀,将不仅是救人的工具,更是她在刀光剑影的权力棋局中,唯一能够倚仗的,保命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