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苏璃勒马回望,隔着漫天风雪和轰然落下的吊桥,第一次真正将目光投注在顾明璟身上。雪粒落在他沾着冰凌的眉睫和肩头玄铁的鹰羽徽上,他持弓的手臂依旧沉稳如山,侧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线条冷硬如石刻。

“殿下箭法不错。”她的声音穿透风雪,听不出情绪。

顾明璟收起大弓,转头看向她,风雪中,他的眼神似乎锐利得能穿透人心,唇角勾起一个近乎挑衅的弧度:“枪法更好,想看?” 话音未落,顾明璟已猛地一夹马腹,坐骑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尚未完全关闭的城门缝隙。“走!”

药车驶上通往北境的官道,彻底脱离了京城的阴影。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如同鹅毛般抽打在人脸上、身上。

顾明璟与苏璃并骑在药车旁,马蹄踏碎积雪,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将两人的衣袂吹得翻飞。 沉默持续了数里,只有车轮碾压和风雪的呼号。苏璃裹紧了黑狐氅,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殿下为何冒险?”她侧头看向顾明璟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冷硬的侧脸,“亮出圣旨符令,强夺药材,等同将自身也置于柳元正的靶心之下。”

顾明璟没有立刻回答,控着缰绳,目光直视着前方混沌一片的风雪之路。半晌,他低沉的声音才响起,混在风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我若不来,凭你,凭醉仙楼,这药今夜绝出不了城。柳元正调动了‘黑鹞’,就是要咬死你这条线,把‘私通北境’的罪名做实。药被截,你出事,太子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会是谁?”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苏璃:“是我。他会认为我假借查案之名,行灭口之实,或者干脆就是与柳家合谋,剪除他的羽翼。柳元正巴不得看到我和太子的人斗得你死我活。”

苏璃沉默片刻,风雪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原来如此。殿下是为自保。”

“也是为保你。”顾明璟的声音接得很快,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他的目光没有移开,风雪中,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东西,比这北境的寒夜更沉,更重。

苏璃握着缰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心口处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丝异样的涟漪极快地扩散开,又被她强行压下,冰封在更深处。她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望向无边的黑暗:“殿下别忘了,我是太子的人。今夜之后,你这份‘人情’,我未必还得起,也未必需要还。”

“债主是我,我说了算。”顾明璟的声音裹着风雪刮过她耳廓,带着一种近乎调笑的笃定,却又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只记得,今夜,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小璃儿。”

他第一次,在非正式场合,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不是“郡主”,不是“苏老板”。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念出,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和莫名的熟稔,仿佛早已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遍。

药车在风雪中艰难前行,距离京城已有相当一段距离。前方是一个岔路口,一条继续通往北境大营,另一条则蜿蜒折返,是回京的近道。

顾明璟猛地一勒缰绳,健马长嘶一声,停在了岔路口。风雪瞬间将他包裹。

苏璃跟着停下,蹙眉看他:“殿下不随药车同行?”药车目标太大,若有闪失,前功尽弃。

顾明璟抬手抹去眉睫上的冰霜,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望向京城的方向,那巍峨的轮廓早已消失在漫天风雪之后,但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混沌。 “不了。我在京城,还有一场戏要唱。”他的声音在风声中显得有些缥缈,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杀伐气。

“唱给谁听?”苏璃追问,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顾明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如同淬了毒的刀锋,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柳元正。” 说罢,不再多言,他猛地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冲向那条回京的岔路,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黑夜的孤鹰,瞬间被狂暴的风雪吞噬,只留下一串急促远去的马蹄声。

苏璃勒马停在原地,风雪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望着顾明璟消失的方向,那片被风雪搅得混沌不清的黑暗,第一次,对这个男人生出了清晰的、挥之不去的困惑。

亮圣旨,夺药材,亲自护送出城,射断吊桥解围……他冒奇险,将功劳拱手相让,却又在最后关头,孤身返回那座虎狼环伺的京城,去演一场给柳元正看的戏? 他到底图什么?仅仅是为了搅乱柳家的视线?为了那份所谓的“人情”?还是……他真正的战场,从来就不止在北境的漫天风雪里?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领口,刺骨的冰凉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压下心底翻腾的疑问,收回目光,对顾十三沉声道:“走!全速前进!务必在天亮前将药送到韩副将手中!” 她必须亲眼看着这批救命的药安全抵达北境军中,完成这趟使命。

至于京城的风雪,等她回去再面对。 药车安全抵达北境交接点后,苏璃与顾十三等人立刻轻装简从,马不停蹄地秘密折返京城。

当夜,丞相府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 柳元正听完心腹死士狼狈而回的禀报,脸色铁青得如同刷了一层寒霜。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七皇子……顾明璟!好!好得很!”柳元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竟敢亲自护送!好一个奉旨密查!好一个便宜行事!这是公然与老夫撕破脸了!”

“爹!”柳如霜闻讯冲了进来,发髻散乱,双眼红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不能就这么算了!那个贱人!还有顾明璟!他们……他们这是打您的脸啊!”

“放过?”柳元正抬眼,浑浊的老眼里爆射出毒蛇般阴冷的光芒,他盯着女儿,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霜儿,你太天真了。放过他们?不,老夫要让他们……狗咬狗!咬得越狠越好!”

柳元正猛地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暗纹密笺。笔锋饱蘸浓墨,带着倾泻而出的怨毒和算计,在纸上急速书写,字迹狂乱,力透纸背:

`黑鹞:目标锁定七皇子顾明璟!详查其离营后一切行踪!详查其与醉仙楼苏璃所有隐秘联络!详查其军中是否有异动、是否与前朝或北狄有染!动用一切暗线,不惜代价,掘地三尺!我要铁证!足以将他钉死在叛国柱上的铁证!`

密笺封好,滴上滚烫的赤红色火漆,盖上他私人的狰狞鹰隼密印。柳元正将其重重拍在死士手中,眼神狠厉如刀:“用最快的鹰!告诉‘黑鹞’,这是死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醉仙楼顶层的暖阁,窗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风雪,炭盆烧得很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映得室内一片暖融, 苏璃却没有睡意。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寝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玄铁符牒——御林军副统领级别的通关令牌,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顾明璟指尖的温度和风雪的气息。

顾明璟策马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再次浮现在眼前。那句低沉的话语也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药到北境,功劳记你。”

窗外,是京城深沉无边的雪夜。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星月,只有零星的灯火在远处如同鬼火般闪烁。

苏璃的目光落在掌心冰冷的符牒上,指尖的力道微微收紧,仿佛要抓住什么。许久,她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极轻极轻地吐出几个字,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 “人情……我会还。”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些许。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一束清冷微弱的星芒,悄然穿透了无边的黑暗,固执地洒落在窗棂上,映亮了符牒上那只展翅欲飞的玄铁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