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识到"存在",是在一片黏稠的黑暗里。
包裹我的卵膜像层温软的果冻,能感觉到兄弟姐妹在周围蠕动,六条小腿蹬踢的力道透过胶质传来,像隔着羊水听母亲的心跳。我们的卵鞘挂在老槐树的树皮缝里,春雨渗进来时,能尝到带着泥土味的甜,阳光透过树皮的缝隙照进来,光斑在卵膜上晃悠,像上帝在玩手电筒。
"外面是什么?"左边的卵里传来三哥的声音,他总是最急躁的那个,触角已经开始顶卵膜,想戳出个洞。
"不知道。"我晃了晃脑袋,触角碰到卵膜内侧,感受到外面树皮的纹路,"可能是更黏的黑暗。"
"我妈说外面有树叶。"右边的七妹细声细气地说,她的卵膜最薄,据说能听到树洞里蚂蚁的对话,"蚂蚁说,树叶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嫩得能挤出绿水。"
我想象不出"绿"是什么颜色。在这片黑暗里,世界只有两种状态:被阳光晒暖的地方是浅灰,背光的地方是深灰。但"绿"这个词像颗种子,落在我意识里,开始发芽。
孵化那天来得猝不及防。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把卵膜晒得发烫,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头顶的卵膜裂开道缝。新鲜空气涌进来的瞬间,我打了个喷嚏——原来空气不是黏稠的,是流动的,带着青草和露水的味道,比卵膜里的甜更清冽。
"出来!快出来!"三哥已经钻了出去,六条腿在树皮上打滑,"真的有树叶!绿的!"
我学着他的样子,用颚部啃咬卵膜。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了:老槐树的树皮像皲裂的手掌,阳光是金色的,比卵膜里的光斑亮一百倍,而三哥说的树叶,就挂在枝头,边缘卷着晨露,绿得能晃瞎复眼。
钻出卵鞘的那一刻,我摔了个跟头。六条腿还没学会协调,在树皮上扑腾半天,才勉强站稳。三哥已经爬到离我最近的叶片上,正抱着叶尖啃,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口器往下滴,像在喝果汁。
"快尝尝!"他含混不清地喊,"比卵膜里的甜一万倍!"
我爬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口树叶。嫩叶的纤维在颚间断裂,带着露水的清凉和植物的腥甜,确实比卵膜里的胶质好吃。但更让我着迷的是叶片的纹路——叶脉像地上的河流,从叶柄通向叶尖,每片叶子的纹路都不一样,像上帝在练字,却总写错别字。
"看,那是蚜虫。"七妹的声音带着惊叹,她站在叶片边缘,触角指向叶脉交汇处。几只嫩绿色的蚜虫正趴在那里,针头似的口器插进叶脉,一动不动,像在输液。
"别碰它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是只比我们大一圈的虫子,甲壳已经发黑,触角上缺了截,"它们是蚂蚁的奶牛,碰了会被蚂蚁追着咬。"
后来知道他是隔壁卵鞘的老九,比我们早孵化三天,已经蜕过一次皮。他告诉我们,世界上有很多不能碰的东西:蚂蚁的行军线、甲虫的粪便、鸟雀落下的羽毛,还有人类小孩的手指——"被那玩意儿捏住,就会变成一滩绿汁"。
"人类是什么?"我问。
老九的触角抖了抖,像是想起可怕的事:"两条腿的怪物,走路像地震,会用树枝捅我们的窝。上次我二哥就是被他们捏死的,甲壳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