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沙哑阴冷、如同锉刀摩擦骨节般令人齿酸的话语,穿透冰冷厚重的墙壁,一字不落地钻进林澍异常敏锐的耳中——“炼化”、“下一个阴时”、“查不出半点痕迹”……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钉子,狠狠楔入他的脑海,带来灼痛与彻骨的寒意。

他们果然要动手了!不仅要彻底抹除井下的证据,还要用那种邪异的手段进行所谓的“炼化”!时间, suddenly变成了最奢侈的东西,每一滴漏刻的流逝都意味着沉冤昭雪的可能正被疯狂吞噬。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危机感如同冰山倾覆,轰然压下,瞬间将他因获得“阴眼”而带来的那点新奇与不适碾得粉碎。必须阻止!必须在他们行动之前,拿到无可辩驳的铁证!

井下白骨需要开挖验证,耗时费力且极易打草惊蛇。眼下最直接、最能一剑封喉的,无疑是那间密室中的真实账册与往来密信!还有那尊仅仅是感知就令人极端不适的邪异神像与符纸,更是王焕之勾结邪术、心术败坏、罪加一等的铁证!

去王焕之的书房!立刻!马上!趁着眼下这诡异的能力还在!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从地上站起,因动作过猛,眼前那重叠的、灰蒙蒙的阴眼视野一阵剧烈晃动,空气中无数细微的灰色怨气尘埃随之疯狂翻涌,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他一把扶住冰冷的桌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极度苍白,深吸了好几口冰冷且满是污浊之气的空气,才勉强压住喉咙口的翻涌,努力适应着这双“新眼睛”带来的光怪陆离的感知。

“老爷?”外间传来老仆林安压得极低、充满了担忧的询问声。老人显然一直提心吊胆地守在外面,丝毫未睡,听到了里面不寻常的动静。

“我无事。”林澍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倦意,“只是心中烦闷,起来走走。林伯,我去院中透透气,夜深露重,你不必跟随,自去歇息吧。”

他必须独自行动。此事太过诡谲骇人,远超常人理解,绝不能让忠心耿耿的老仆卷入这深不可测的险境,更不能因人多而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惊动了那可能尚未安歇的恶虎。

轻轻推开书房门,深夜凛冽的寒气立刻包裹了他,其中混杂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肉眼不可见的灰色浊气,冰冷而污秽。在他的阴眼视野中,整个县衙后院仿佛沉浸在一片流动的、污浊的灰暗雾霭之中,尤其是王焕之所居住的东跨院方向,那污浊之气更是浓稠得如同泼洒的墨汁,其中甚至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的暗红色调,仿佛有生命的毒瘴在缓慢蠕动。

他定了定神,借着廊檐下垂挂的灯笼投下的微弱昏黄光芒,以及阴眼提供的、超越常人的灰暗视觉,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向着那污浊之源——东跨院走去。脚下的青石板路冰冷而坚硬,每一步都轻若鸿毛,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穿过枯枝和檐角时发出的呜咽,以及他自己那如擂鼓般狂烈的心跳声,在这片诡异的静谧中被无限放大,震动着他的耳膜。

越靠近东跨院,那种阴冷、压抑、仿佛被无形毒蛇窥视的感觉便越是强烈。空气中漂浮的灰色气流变得粘稠起来,几乎阻滞呼吸,其中夹杂着的丝丝缕缕暗红色絮状物也明显增多,散发着贪婪、暴戾与淫邪的混合气息。院门口并无护卫值守,但林澍能清晰地“看”到,门廊两侧的阴影里,残留着几团格外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的污浊人形气场,显然是平日里有精锐护卫在此长时间驻守,刚刚换岗或离去不久。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超越常人的听觉仔细捕捉着院内的每一丝动静,确认并无巡视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这才如同一抹真正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院门之内。

王焕之的书房位于东跨院正屋,此刻窗户漆黑一片,门扉紧闭,寂静无声,显然主人并不在内。这暂时给了他一丝喘息之机。林澍猫着腰,借着庭院中假山和灌木的阴影掩护,快速移动到书房侧面,那里有一扇常见的支摘窗。他尝试着用指尖抵住窗棂,极其轻微地用力推了推,窗户纹丝不动,显然从里面被结实的木栓闩上了。

一股焦躁涌上心头。强行破坏必定惊动他人,前功尽弃。

他强迫自己冷静,再次集中起已然开始感到疲惫的精神,将阴眼的视觉死死聚焦于那扇窗户。顿时,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木质窗棂和糊窗的桑皮纸在他眼中似乎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他能隐约透视看到其后那根简单的横插式木栓结构。更重要的是,他能看到窗户周围的空气中,那些灰暗的气流在靠近窗栓内侧某个特定点位时,会产生一种极其细微的、水波般的阻滞和扰动——那里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与周遭污浊之气截然不同的、带着冰冷秩序性的能量痕迹,如同有人曾用特殊的手法无声无息地穿透而过。

是“它”留下的?玄冥之前探查此地时所用的方式?

这个发现让林澍心中猛地一跳。他几乎是本能地尝试去模仿那种感觉,将自己心神中那丝微弱的、源自玄冥的冰冷冥力,小心翼翼地剥离出来,缓缓延伸出去,如同凝聚出一根无形无质、纤细无比的手指,艰难地探向那处能量痕迹指引的、窗户内侧木栓所在的具体位置。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远超他的想象。那丝冥力太过微弱,操控起来如同用发丝穿过针眼,需要难以言喻的精巧与专注。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动,带来阵阵针扎似的刺痛。

一次,两次……他失败了。木栓毫无动静,那丝冥力如同泥牛入海。

冷汗再次从额角渗出。时间不等人!他咬紧牙关,几乎将舌尖咬破,榨干全部的精神意志,将所有意念死死凝聚于那一点,进行第三次尝试。

这一次,那丝冰冷的冥力终于成功地、精准地穿透了窗纸与窗棂之间微不可察的缝隙,轻轻地触碰到了内侧那根冰凉的木栓。他集中全部意志,想象着将其向一侧推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细若蚊蚋、几乎被他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完全掩盖的响动,自窗内传来!那根木栓,竟真的被无声地推开了!

巨大的喜悦和 relief 瞬间冲垮了紧张,林澍几乎要虚脱。他不敢耽搁,迅速而轻柔地掀起窗户,身形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翻了过去,双足落地无声,随即又反手小心翼翼地将窗户落下,虚掩上,恢复原状。

书房内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试图掩盖什么而刻意点燃的、昂贵的檀香与浓郁墨汁混合的沉闷味道。但在林澍的阴眼视野中,这奢华的香气之下,是更加浓烈、几乎令人作呕的贪欲浊气,它们如同活物般在房间里流动、沉淀。而一股若有若无、却更加令人极端不适的邪异阴冷气息,如同毒蛇的信子,正从某个方向不断散发出来……源头就在……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罗盘,迅速扫视过整个布置奢华的书房:紫檀木雕花书案、摆满珍玩玉器的博古架、墙上价值不菲的名家字画。一切看似正常,极尽奢华之能事。然而,在他的阴眼视界里,那面巨大的、位于博古架后方的墙壁,却呈现出极不自然的可怕景象——大片大片的污浊之气如同被无形漩涡吸引般在那里疯狂汇聚、盘旋,几乎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浓得化不开的暗黑色气旋!而在气旋的最中心,一点更加深沉、更加邪恶、散发着不祥血光的暗红色光芒正隐隐搏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气息正是从中散发出来!

密室入口,必然就在那面墙后!

他快步走到博古架前,强忍着因持续使用阴眼而加剧的头痛和眩晕,仔细查看。架子上摆满了各类瓷器、玉雕、珊瑚摆件,琳琅满目,看起来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他尝试着用力推动沉重的博古架,书架如同焊在地上般纹丝不动。他又蹲下身,仔细观察墙壁与地板的接缝、踢脚线附近,甚至用手轻轻敲击,试图听出空响,然而一切都显得天衣无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瞬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林澍的心跳越来越快,焦虑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内心。那阴眼的能力带来的负荷似乎已经逼近极限,视野中的灰蒙蒙景象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微的黑色裂缝般的幻觉。

必须尽快找到!否则功亏一篑!

他狠狠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让他精神猛地一振。他再次将几乎要溃散的阴眼视觉死死聚焦于那污浊气旋最浓稠、暗红邪光最盛的中心点。这一次,他看得更加拼命,更加细致。目光如同梳子般一寸寸掠过博古架上的每一件物品。

终于!他发现了异常!

博古架第三层,一个看似与其他珍玩无异的青玉貔貅摆件,其周身缭绕的污浊之气浓度远超其他物品,几乎与墙壁后方那可怕的气旋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而且,这貔貅摆放的位置过于端正,甚至可以说是刻板,与旁边一些看似随意放置、实则颇具匠心的物品显得格格不入,仿佛它的存在,唯一的意义就是“固定”在那里。

就是它!

林澍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因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尊触手冰凉滑腻的青玉貔貅,首先尝试着左右旋转。

貔貅底座仿佛焊死在架子上,纹丝不动。

他的心往下一沉。又不甘心地尝试着向外用力拔动。

依旧稳固如山。

难道判断错了?绝望和 frustration 如同冰水,几乎要将他心中最后的火苗彻底浇灭。

他不甘心!王焕之阴险狡诈,机关定然不会那么简单!他再次尝试,这一次,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双手握住貔貅,猛地向墙壁内部用力按去!

“咔……”

一声极其轻微、近乎幻觉、但确实存在的机括响动声,从墙壁内部沉闷地传来!紧接着,那面巨大的博古架连同后面的一小片墙壁,竟然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向侧面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幽深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混合着陈腐纸张、积年灰尘、阴冷潮气以及那种令人作呕的邪异气息的味道,如同封闭了多年的坟墓被突然掘开,从缝隙中猛地扑面而来!

林澍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没有任何犹豫,侧身便如同游鱼般闪了进去!

密室不大,仅有一丈见方,低矮压抑。里面没有窗户,空气沉闷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靠墙放着几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樟木箱子,箱体表面雕刻着简单的吉祥图案,却蒙着厚厚的灰尘。密室中央则设有一张黑漆方案,方案之上,赫然供奉着一尊一尺来高的诡异神像!

那神像通体漆黑,似木非木,似石非石,材质诡异,雕刻更是骇人——生有三头六臂,每张面孔都扭曲狰狞到了极点,或怒目圆睁睚眦欲裂,或咧嘴诡笑露出尖利獠牙,或垂眸阴冷散发着漠然死气,六只手臂分别持有骷髅头、扭曲毒蛇、污秽短剑、破损人皮鼓等邪异恐怖的法器。神像周身散发着如有实质的、浓郁得化不开的暗红色邪气,在林澍的阴眼视野中,如同一个不断蠕动、贪婪吞噬着周围一切生机的恐怖漩涡,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让人神魂悸动,恶心想吐。

而在那狰狞神像的底座之下,果然压着数张颜色暗沉、仿佛被干涸血迹反复浸染过的特殊符纸,上面用朱砂混合着某种不明暗色颜料,绘制着扭曲诡异、完全不符合道家正统的符文,隐隐波动着阴邪恶毒的力量。

林澍强忍着灵魂深处的强烈不适和生理上的恶心感,将目光艰难地从那邪像上移开,转向那几个樟木箱子。箱子并未上锁,他轻易地打开了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箱子。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新旧不一的账册!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快速翻看几页,心跳骤然停止了片刻,随即更加狂野地跳动起来——这才是真正的赋税征收记录!上面清晰无比地记载着江宁縣近年来的实际税收数目,细到每一村每一户,与上报府衙的数目相差巨大,中间那惊人的差额流向,则用各种精心设计的隐语和代号标注,但其指向毫无疑问是流入了私囊!还有许多巧立名目的摊派记录,“地皮钱”、“平安捐”、“河工助饷”……名目繁多,一笔笔,一项项,数额巨大,触目惊心!

他又颤抖着手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是码得厚厚的信件。随手抽出几封,落款皆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富商乡绅,内容无一不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并隐晦提及各种“孝敬”数目与请求行方便、通关节之事。还有几封,用的竟是官方驿传的封套,笔迹不同,语气却更加倨傲含蓄,来自府城乃至更高层级的官员,内容涉及官官相护、利益输送、欺瞒上官!

铁证!这些都是足以将王焕之及其背后党羽连根拔起、置于死地的铁证!

林澍激动得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眼眶甚至有些湿润。他迅速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用于紧急抄录公文的白纸和一小截炭笔,就着密室中那邪像散发出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微弱暗红光芒(他不敢取出火折子,生怕光线外泄),趴在地上,飞快地、尽可能工整地抄录下几页最关键的数据和名目,以及几封最有代表性的信件落款与核心内容。

时间紧迫,他无法全部带走这些沉重的原始账册和信件,必须留下这些原物以待日后公堂对质,但抄录下这些关键部分,足以作为向上官紧急呈报、申请即刻彻查的强力凭据!

做完这一切,他将这些珍贵的纸笺仔细叠好,郑重地塞入怀中贴身处,轻轻按了按,感受到那硬挺的触感,才稍稍安心。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尊邪异的神像和符纸上。

此等蛊惑人心、污秽阴邪之物,绝不能留于世!

一股正气涌上心头,他伸出手,想要将那尊邪像推倒,将那些符纸撕毁。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木质的前一刹那——

异变陡生!

那神像三双空洞扭曲的眼睛,似乎同时闪过一抹极其微弱的、却恶毒无比的红光!

一股冰冷、尖锐、充满了怨毒与排斥感的邪恶意念,如同淬毒的钢针般,猛地刺向他的脑海!

“唔!”林澍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如遭重击,只觉头痛欲裂,神魂仿佛都被刺痛,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那邪像之上,竟然附着着如此强力的防护邪术!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密室之外,书房的方向,突然传来了清晰而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而且正在迅速靠近!

“……确定那老家伙没回自己窝?妈的,跑得倒快!……书房里的灯谁点的?怎么有股怪味?……”

是王焕之的声音!充满了不耐烦和一丝疑窦!他怎么会突然回来了?!而且听动静,似乎不止他一个人!

林澍的心脏猛地一沉,瞬间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