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叶战鹰那场压抑而沉痛的会面,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叶铮看似平静的心湖之下,激起了常人无法窥见的暗流。
他没有再进行任何情报分析或战术推演,只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那张属于苏云兮的照片,被他从口袋里取出,平放在桌面上。他的指尖,悬在照片上方,却没有落下。
照片上的女子,依旧在海棠树下笑得温柔静好。她的美丽,穿越了十六年的时光,依旧鲜活得仿佛触手可及。
叶铮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响着叶战鹰那些破碎而痛苦的叙述。
“她喜欢画画……”
“她喜欢做菜……”
“她想去看看巴黎的铁塔……”
这些由别人的记忆拼凑起来的关于“母亲”的形象,第一次,不再是档案里一个冰冷的名字,而开始有了一丝模糊的带着温度的轮廓。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与不安。这种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难以掌控。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这次的敲门声,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沉稳有力,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像是军用电台里发出的标准三点式短码。
“进来。”叶铮迅速将照片收回口袋,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房门被一把推开,叶战军穿着一身笔挺的常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上那股常年身居高位在铁与血中磨砺出的煞气,瞬间冲散了房间里那股残留的属于过去的温情与感伤。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先是扫了一眼房间,最后落在叶铮身上。
“别一个人在屋里憋着了,像个大姑娘似的。”叶战军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犷与直接,“你老爸那人,就是想得太多,性子软。大老爷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毫不客气地评价着自己的亲弟弟,言语间,却并非全是责备,更多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走,跟我出去转转。”他下巴一扬,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说道。
叶铮抬眼看着他。与叶战鹰的小心翼翼叶擎天的深不可测不同,这位大伯的意图,简单而又纯粹。他像一头雄狮,习惯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力量与领域,来审视和接纳自己的族人。
去他的地盘,按他的规矩来。
这是一种比情感攻势更直接的试探。
叶铮没有拒绝。他需要一个出口,来宣泄那股因“母亲”的影像而生出的烦躁情绪。比起在老宅里与那些复杂的情感纠缠,军营里那纯粹的充满硝烟与汗水味道的空气,或许更能让他感到自在。
“好。”他站起身。
“这就对了!”叶战军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仿佛叶铮的干脆,正合他的脾气。他大手一挥,“换身衣服,穿得结实点。我车在外面等着。”
十五分钟后,一辆挂着东部战区特殊牌照的黑色“红旗”越野车,平稳地驶出了西山老宅。
车内,空间宽敞。叶战军坐在副驾驶位,身姿挺拔如松。叶铮则独自坐在后排,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你老爸那个人,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把好手。”路上,叶战军似乎是想打破沉默,主动开口了,声音比在老宅时低沉了些,“当年在西南边境打仗,他带着一个侦察连,硬是穿插到敌人后方,端掉了一个炮兵阵地,自己身上挨了三枪,愣是把任务完成了。要不是后来老爷子让他转业从政,他现在,起码也是个中将。”
叶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叶战鹰“强大”的一面。那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卑微悔恨的男人,也曾有过铁血峥嵘的过往。
“可惜啊,”叶战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再硬的骨头,也经不住十六年的悔恨来磨。你妈妈的死,还有你的失踪,是插在他心口的一把刀,把他所有的锐气,都给磨没了。”
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叶铮。
“小子,我不管你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变成了什么样。但有一点你得记住,你老爸他,是个爷们。他只是……病了。心病。”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车厢内再次恢复了沉默。
叶铮的目光,依旧看着窗外,但他的脑海里,却在消化着大伯这番话。他开始明白,这个家族的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向他传递着信息,试图重塑他对这个家的认知。
叶战鹰用眼泪和忏悔,叶静雅用财富和地位,而叶战军,则用这种属于男人之间的粗糙的坦诚。
车辆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抵达了位于京郊的东部战区总部。
与西山老宅的内敛奢华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冰冷坚硬肃杀的气息。高耸的岗楼,荷枪实弹的哨兵,一眼望不到头的铁丝电网,以及那句用血红色油漆刷在墙上的标语——“听挡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
当“红旗”车驶入大门时,所有哨兵,都在同一时间,立正,敬礼。那整齐划一的动作,那发自内心的崇敬眼神,无声地彰显着叶战军在这里至高无上的权威。
“下车,带你看看我的兵。”叶战军率先下车,身上那股属于上将司令员的威势,在踏上这片土地的瞬间,被彻底释放出来。
叶铮跟着下车,一股混杂着柴油硝烟汗水和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无比熟悉,让他那一直紧绷的神经,竟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弛。
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训练场。数个方阵的士兵,正在进行格斗训练,呐喊声碰撞声,汇成一股充满阳刚之气的声浪,直冲云霄。更远处,枪声爆炸声此起彼伏,那是特种部队在进行实弹战术演练。
就在这时,模拟战场上,一颗震撼弹突然被引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和一片刺眼的白光。
跟在叶战军身后的几名机关参谋,都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缩,眯起了眼睛。
唯有叶铮,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的身体,没有丝毫的应激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扫向爆炸点,大脑在一瞬间,已经根据爆炸的声光效果,判断出了震撼弹的型号当量,以及其在室内CQB作战中的有效杀伤半径。
这一切,都只是本能。
然而,这一幕,却被眼角余光一直锁定着他的叶战-军,清晰地捕捉到了。
叶战军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身经百战,见过太多所谓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猛将。但那些人,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和无数次的训练,来克服身体的本能恐惧。那是一种“忍耐”和“压制”。
可叶铮不同。
他这不是“忍耐”,而是“习惯”。
是那种将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当成家常便饭之后,才会有的深入骨髓的麻木与平静。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响,对他而言,甚至不如清晨的一声鸟鸣,更能引起他的注意。
“好小子……”叶战军在心中,发出一声低沉的赞叹,和一丝更为浓重的心疼。他没有点破,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带着叶铮,穿过几个戒备森严的哨卡,来到了一处位于地下的室内靶场。这里,是专门为军区直属的特种大队“龙牙”准备的。
靶场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
叶锋正带着几个队员,在进行手枪速射训练。他身穿黑色作训服,戴着战术眼镜和降噪耳机,动作标准,出枪瞄准击发换弹匣,一气呵成,充满了力量与美感。靶纸上,十发子弹,几乎全都集中在九环和十环的范围内。
“不错,有点进步。”叶战军走过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
“爸!您怎么来了?”叶锋看到父亲,立刻停下训练,摘下耳机,随即,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叶战军身后的叶铮身上,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带你堂弟过来看看。”叶战军言简意赅,然后,他转向叶铮,脸上带着一丝考校的笑意,“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也来玩两把?”
靶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叶铮身上。那些“龙牙”的队员们,都是军中精英,眼高于顶,他们看着这个被司令员亲自带来的看起来有些单薄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审视。
叶锋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在金融领域,他被驳得体无完肤。但在这里,在他的地盘,他有绝对的自信。他甚至有些期待,看到这个神秘的堂弟,在后坐力下站立不稳的窘迫模样。
“堂弟,没摸过这玩意儿吧?”他拿起一把92式手枪,在手里熟练地转了个枪花,带着几分优越感说道,“这东西,后坐力可不小。要不要哥先教你基本的射击要领?”
叶铮的目光,从叶锋手里的9-2式,缓缓移到了旁边枪架上的一排排长短枪械上。他的眼神,像一个最挑剔的食客,在审视着一桌的菜肴。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QSZ-92式手-枪上。
他没有回答叶锋,只是伸出手,将那把枪,拿在了手里。
在他握住枪柄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
如果说,之前的他,是一柄藏在鞘中的锋芒内敛的古剑。那么此刻,这柄剑,已经悍然出鞘!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他只是简单地站在那里,但他的身体,却与手中的枪,完美地融为了一体。他的站姿,双脚与肩同宽,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了一个最稳固的射击姿态。他握枪的手,虎口深陷,手腕锁死,每一个细节,都堪称教科书,却又比任何教科书,都更加自然更加致命。
叶战军的眼神,彻底变了。
叶锋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们都是行家。只这一个起手式,他们就知道,眼前的年轻人,绝不是什么新手。这是一种用成千上万发子弹在无数次生死之间,喂出来的肌肉记忆!
叶铮没有戴降噪耳机,也没有戴战术眼镜。他就那么平静地站在射击位上,单手举枪,手臂伸得笔直,枪口准星照门眼睛,四点一线,稳得如同一座雕塑。
然后,他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砰!砰!”
清脆的枪声,在室内靶场里,形成了急促而又富有韵律的回响。不是叶锋那种追求速度的连射,也不是新手那种迟疑的点射。他的每一次击发,间隔的时间都完全相等,仿佛他的心脏,就是一台最精准的节拍器。
五发子弹,转瞬即逝。
靶场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靶纸被传送回来。
当靶纸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靶纸的正中心,那个代表着十环的硬币大小的红心区域,只有一个边缘略显粗糙的弹孔。
五发子弹,从同一个弹孔穿过!
“这……这不可能!”一名“龙牙”的年轻队员,失声惊呼。这已经不是神枪手的范畴了,这是传说!
叶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弹孔,感觉自己的骄傲和自信,被那个小小的孔洞,无情地撕碎吞噬。他知道,就算自己再练二十年,也绝对打不出这样的一靶。
然而,更让叶战军感到心惊的,不是这个结果,而是叶铮的反应。
在打出这惊世骇俗的一枪后,叶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得意,没有兴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他只是平静地放下了手臂,然后,用一种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卸下空弹匣,检查膛内,复位,将手枪稳稳地放回了枪架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冷酷的效率。仿佛他刚才做的,不是打靶,而只是完成了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工作,比如……呼吸。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看着已经彻底石化的叶战军和叶锋,淡淡地开口。
“可以了吗?”
叶战军没有回答。他大步走到叶铮的面前,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没有去拍他的肩膀,而是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他能感觉到,叶铮那看似单薄的衣物下,是如同钢筋般坚韧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肌肉。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叶铮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有震惊,有欣赏,有狂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到化不开的痛惜。
他终于明白,昨晚老爷子说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根本不是什么“沉稳”,这是在无数次杀死敌人和濒临死亡之间,磨砺出的对生命的绝对漠视!这种枪法,不是在靶场上练出来的,而是在战场上,用敌人的眉心,一枪一枪喂出来的!
这个孩子,他这十六年,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一股巨大的骄傲和同样巨大的悲伤,同时涌上了叶战-军的心头。
他看着眼前的侄子,这个流着叶家铁血基因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一块未经雕琢却已经锋利到足以割裂一切的绝世璞玉。
“好小子……”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松开手,转而重重地拍了拍叶铮的肩膀,那力量,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一个趔趄。
“是块当兵的好料子!是块天生当兵王的好料子!”
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在整个靶场回荡。但那笑声里,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