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

刺眼的白。

灵堂在留春院正堂,素幔低垂,白烛高烧,纸钱灰烬在阴冷的空气里打着旋,像无处依托的亡魂。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线香和油漆木混合的沉闷气味,吸进去,肺管子都发涩。

唐萱跪在蒲团上,一身粗麻重孝,斩衰。

这粗麻衣服粗糙得像能磨去皮肉,摩擦着娇嫩的肌肤,又刺又痒。可她不能动,至少不能明显地去动。

她现在是死了嫡母、悲痛欲绝的孝女。

膝盖早已麻木,失去知觉。眼泪流不出来,只好使劲低着头,做出哀戚的模样。

来来往往的吊唁客,虚情假意的安慰,千篇一律的唏嘘。她只需叩首,再叩首。额角抵着冰冷的地砖,那点凉意反而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些。

饮食也换了。不见半点油腥,清汤寡水,粗粝的米粥,嚼得腮帮子疼的饼子。美其名曰:守孝之制。

唐萱心里那点属于现代人的平等灵魂在咆哮:这是人过的日子?减肥餐都没这么狠! 但她只能忍,像一尊泥塑木雕,扮演着悲伤。

第一个按捺不住来试探的,是林姨娘。

她来得悄无声息,像一阵裹着香风的雨。 一身月白绫子的袄裙,料子极好,剪裁合体,浑身上下素净得挑不出错,却偏在发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用珍珠攒成的白花,低调地彰显着与众不同。

她先是对着灵位盈盈拜倒,哭得肩膀微颤,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清晰:“姐姐……你怎么就抛下我们去了……留下萱儿可怎么办……”

哭够了,才转向唐萱,用熏着淡雅兰香的帕子轻轻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痕。

“萱儿,”她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伸手想来握唐萱的手,被唐萱不着痕迹地缩回袖中。

“瞧你,瘦多了。可要仔细身子,姐姐在天之灵,见了也要心疼的。”

她凑近些,声音更低了,带着推心置腹的关切:“姐姐生前,最是信重我……往后你有什么难处,只管来寻姨娘。万莫委屈了自己,这府里……人心隔肚皮呢。”

唐萱垂着头,眼皮都没抬一下,心里冷笑:演,接着演。奥斯卡都欠你个小金人。

她能从对方那过于甜腻的香气和“推心置腹”的语气里,嗅到浓浓的算计。那打量她的眼神,像在评估一件物品还有多少剩余价值。 “多谢……林姨娘。”她挤出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林姨娘前脚刚走,温姨娘后脚就到了。

她像是踩着林姨娘的脚印来的,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色衣裳,眼睛红红肿肿,像是真哭过,但更多的是惶恐不安。

她手里拎着个小食盒,放在唐萱身边,声音怯怯的:“大小姐……节哀。我……我做了些素点心,您……您好歹用一点……”

点心是最普通的绿豆糕,模样甚至有些笨拙。 她说话时,眼神不时瞟向门外,似乎在担心什么,又像是在看林姨娘走了没有。

她的善意显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卑微。 唐萱心里叹口气,这也是个可怜人,在这吃人的后宅里挣扎求存,像藤蔓,只能依附强者。

“有劳温姨娘。”她轻声道谢,依旧没抬头。

最后来的,是白姨娘。 她人未到,声先至,带着一股与灵堂格格不入的鲜活气——虽然这鲜活有点不合时宜。

她穿了件湖蓝色的裙子,在这满堂素缟里,扎眼得厉害。发间甚至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银红色丝线。

她一进来,就先皱了皱眉,拿帕子扇了扇风:“这香烧得,闷死个人。”

然后她看到跪着的唐萱,大大咧咧地走过来,蹲下身,盯着唐萱的脸看了半晌,忽然道:“大小姐,节哀顺变啊。要我说,夫人走了也是解脱,省得一天到晚喝那些苦药汤子,活着也是受罪。”

话音落下,灵堂里死寂一片。 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倒吸一口凉气,纷纷低下头,肩膀微抖。连角落里打盹的猫都惊得竖起了耳朵。

这话……太大逆不道!太蠢!太直白! 可偏偏,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那层虚伪的悲伤薄膜,露出了底下些许冰冷的真相。

唐萱的心猛地一跳。 她终于抬起眼,飞快地瞥了白姨娘一眼。

对方脸上没什么心机,甚至带着点真诚的……同情?仿佛真的觉得死了比活着吃药强。

是真蠢?

还是……大智若愚?

林姨娘若在场,怕是又要暗中鄙夷得翻白眼了。

唐萱重新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波澜,只轻声道:“白姨娘……慎言。”

夜。 终于熬过了一天。

唐萱瘫在冰冷的拔步床上,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粗麻衣服褪下,肌肤上已留下深深浅浅的红痕。

铜镜里,那抹魂影浮现,比昨日更淡了些。

“她们……都来了……”古代唐萱的声音带着讥讽和恨意,“林红灵……最会做戏……温氏……墙头草……白氏……呵,总是这般……口无遮拦……”

唐萱揉着膝盖,内心吐槽:何止是做戏,简直是影后级表演。还有个瞎说大实话的,差点把我CPU干烧了。

“那个白姨娘……”唐萱若有所思,“她是一直这样?”

魂影沉默片刻:“……入府便是……爹爹……似乎也不甚喜她……嫌她蠢笨……”

蠢笨?唐萱可不全信。在这深宅大院能活下来的,哪有真正的蠢人?

就在这时,白日里灵堂外一闪而过的画面突然闯入脑海—— 那个穿着林姨娘院里服饰的丫鬟,鬼鬼祟祟地和一个看着眼生的小厮在廊柱后低语。两人神色紧张,小厮还塞了什么东西给丫鬟。

当时人多眼杂,她未深想。 此刻回想,却透着蹊跷。

林姨娘的人……和外院小厮……在母亲丧期私下接触? 想干嘛?

唐萱坐起身,看着镜中魂影。 “你这府里,真是没一刻消停。”

魂影幽幽道:“这才……只是开始……” 窗外,夜枭叫了一声,凄厉瘆人。

(第二章 完)